叶月君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她有一阵子没说话,梧惠不好催她,只是尴尬地望向如月君。如月君没什么反应,只是像过去那样,将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视线轻飘飘的,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梧惠暗想,这围巾愣是让他戴到了又该戴上的时候。
叶月君回过神来。她看向梧惠,眉眼与声音依旧温和。
“那时,那位大人急迫地召见了我们。与我一样的见证者,还有另外两人——羽乏槐荒·卯月君,子硕天泉·霜月君。”
“他们也没什么表示吗?对于,极月君的事”
“没有。‘降临’发生时,我们不具备自主意识。但当祂离开后,我们很容易从现场的情况,和他人的口中得知有什么事发生。不过,即使那个时候我们有人有能力表示反对,也并不会有人站出来。”
梧惠歪着头问:“因为打不过神无君么?”
“哈哈这是一点呢。”叶月君笑了一下,“但与我一样,他们之中的一人,也默许了神无君的行为。即使即使这行为超过了那位大人的预期。”
“什么?阎罗魔,其实并不认可吗?那祂为何不制止这一切?”
“该如何解释呢?我想想看”
“我来说吧。”如月君自告奋勇,“刚才说,三个人是‘降临’需要的最低人数。”
梧惠立刻追问:“你们刚开口闭口的‘降临’,到底代表什么?”
“你知道的吧?很多宗教里,都有‘请神’的说法。通过仪式做法,求得五谷丰登——这种寻求庇佑或讨彩头的行为,是最基础的请神。此神不可视,不可闻,却可见其神迹。还有的,是制作一个替身,例如纸扎或雕刻的神像,这便是意志的载体。而更常见的,是让那个意志附身在请神者或其他对象的身上。虽然这样存在许多操作空间,大部分人只是展现演技罢了所谓‘降临’就是最后者的情景。载体一定是鲜活的人。”
“鲜活的,人?”
“那位大人相对人类而言,与神无异吧?暂且将其称为‘神之意志’不属于人间的存在,若要以人类能够认知、能对人间进行干涉的形式现身,只能依赖于现世固有之物。寻常人类根本不具备承载这种意志的能力,这就需要全部的人类所供养的六道无常来实现。很少有这种情况发生,但,不是没有。人间出现那个抽走一切的空洞后,就发生过。”
梧惠的眼睛睁得很大。她从未在什么书中看过这样的内容。相信莫惟明也是。
“这就相当于,那位大人出现时发生的损耗,需要全部的人类来承担”
“是的。载体本身也会产生影响。在‘降临’发生时,必须有三位以上的无常来担当容器的角色。人数越多,我们越能够保持自我意识。虽然暂时失去身体的控制权,但随人数增加,我们对周围的感知越完整。”
叶月君接着说:“神无君猜测黄泉十二月,可能是祂所能控制的最大数字。超过十二人,个体过于分散,变数增加,不利于那位大人的控制。不过,到底怎样可怕的情形,才需要十二个人在场?在过去,对百姓来说,多位无常相聚一处是不祥的象征呢。”
“相反,少于三人则无法完成降临。”如月君补充道,“强行挤入只会让容器支离破碎,造成无法逆转的永久性伤害。换句话说,对那位大人而言,杀死一位走无常轻而易举。”
“但他从未这么做过。”叶月君说,“仍是神无君的猜测。他认为,与慈悲无关,而是这么做同样会对那位大人造成损害。”
“祂那么厉害,还能伤到什么呢?”
“将物品强行塞入不合适的瓶子、箱子,不仅容器会被破坏,内容物也会洒落的。虽然这个猜测不近人情,但这才符合理性。”
如月君摊开手说。对这一切,他的态度似乎十分平淡。能对其他走过漫长岁月的走无常造成情绪动荡的语言,和这种语言反馈出的残酷的现实,对如月君来说似乎无关紧要。
对莫恩来说似乎无关紧要。
“竟、竟是这样么。”梧惠若有所思,“难怪祂会接纳瑶光卿成为新的极月君。”
莫恩耸肩道:“很好理解吧?因为已经没得选了。”
梧惠转而看向叶月君:“那么,难道当时没有其他无常受到召见?只有他们么?”
“其他人有自己的任务,或者驻守原地的需要。当然也有祂十分清楚,没有呼唤的必要之人。”
“莫非,是朽月君那般任性的人?”
“不。是青阳初空·睦月君。”
“怎么会是他?”这出乎梧惠的意料,“我有幸与睦月君接触过一次。我觉得,他真是如传言中一样仁爱温良之人,怎会不回应那位大人呢?”
“不能说完全不回应——若是那位大人的命令,他一定会执行,只是他也一定不会很积极地做什么就是了。您看,这么久了,他甚至不怎么到曜州来。星徒之争,无常之辩,于他眼中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不如为更多人奔走。睦月君认为,世间一切皆是缘之所在。万事必有其道,万物必有其理。顺其自然,相信命运的安排,才是损失最小、最为合理的路。”
“好厉害。相当有自己想法的随性的人呢。”梧惠感慨道,“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羡慕。但我肯定没办法做到这个程度。”
“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叶月君轻叹,“他心怀天地,心便如天地般广阔。可正如他所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就算在这小小的曜州,也有莫测风云变幻。即便在过去再亲密无间的友人终归也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梧惠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说,神无君和过去那位极月君的事,还是说——您与这位新的极月君的事呢”
“都是,且不止。说真的,我并不肯定如今霜月君和卯月君怎么想。那天卯月君说了些话霜月君似乎被说服了。而他们的理念,受到了我友人的认同。也就是当今的极月君。他们具体什么想法,要做什么,我们无法肯定。我只是觉得,他们在一部分事件的需求上,与我和神无君相同,但真正的目标可能背道而驰——也可能二者反之。”
梧惠呆呆地看着她。
“好复杂呀”
“就是说他们不论如何都存在冲突。理念相同,但行为和目标不一致;亦或愿意共赴某个结果,但动机却并不相同。”莫恩直接这样说了。
“好、好像懂了点。”梧惠又追问叶月君,“那极月君的想法,或她想做的事,与您冲突了,对吗?那,除了您和神无君,还有其他同伴吗?莫——如月君也在内么?”
莫恩冷冷地说:“我不关心,不要扯上我。我对他们的这些事没有一点兴趣。我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叶月君轻轻点头:“也是有与我们志同道合的同僚。但,究竟心意相通还是貌合神离,没有走到最后,谁也不清楚彼此真正的想法和目的,正如当下站在对立面的也未必是敌人。所以,请原谅,于情于理,我无法透露更多。”
梧惠连连摆手:“没关系的,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知您绝无恶意,才会找上您。我知道,极月君曾帮过你,你和她如今也相处融洽。”
“融、融洽吗?”梧惠想了想,“我觉得她总是冷冷的呢。但,也不像坏人。”
“是了。她正是这样的人,一点儿没变过。她面冷心善,所以才会在数百年前,对脆弱的尚是肉体凡身的我,施以援手。只是时间太久,她深受法器的折磨,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她宁自己承担这些,也不想牵连到我。我有幸成为六道无常,她方能适当地暴露自己的受伤的一面。那些脆弱,那些疯狂,那些创伤——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而我所记得的,也在她成为无常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没有人能记得六道无常的名字。这我知道。”
梧惠露出伤感的神色。她看了一眼莫恩,他却没什么反应。或许,他对自己真实的名字远没有这两个字来得深刻。再怎么说,是莫惟明为他起的。
“亲人活着的时候,尚能追溯我们的姓氏,也就算记得一半的我们。他们接二连三地离去,我们也放弃了对后人的挂念,那一刻,我们真正成为无名之人,孤魂野鬼般漫步于世。若是养父养母的关系,一开始就连姓也无从得知。”
伤感的话题。但叶月君点到为止。
“不谈这些了。关于极月君,我所能说的,是我确信,她希望七大法器能有聚合之日。”
梧惠愣住了。
“话题稍微——有点快呢。”梧惠下意识攥住自己手边的长发,“怎么会?她不应该很清楚,这些东西放在一起,只会招致更大的不幸吗?千年前在碧落群岛,九天国发生的事,差点让人间沦为炼狱呢。”
莫恩却说:“没发生的事,谁也不确定。未必比现在差。只不过,我们无缘见证罢了。”
“多亏了神无君。”梧惠摇了摇头,“若不是他的话不对。”
梧惠的瞳孔微微缩放了一下。
“你发现了。”莫恩说,“比我想象的要快。”
“不、不对吧!等等,那时候的神无君,还是人类,是不是?‘降临’,天神,附身这些事,为什么和你刚说的——”
“您明白了。是这样,这便是神无君的猜想了。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这些。”
人类的神无君通过自我了断的方式,阻绝了“天”神降临人间的通路。而阎罗魔需要对人间进行最直接的干预,则需要降临至六道无常的身上。这是何其相似!而很显然,后者才是一套更为成熟、完善、完整的体系。
倒是算不上完美。
“‘天’神就是——”
莫恩连忙打断她:“不。你好像还是误会了。你去了那么久的图书馆,应该知道,欲界存在‘六欲天’的说法吧?”
“欲界六天,构成六道之中的天道。有色与无色界的天,则在六道之外。”叶月君耐心地解释着,“而那位降临失败的天神与阎罗魔同源。六欲天并非六种存在。祂们绝非个体,也并非某种族群的主宰,而是同属于天道的意志。换一个名字,会更直观些。”
四天王以形交为欲。忉利以风为欲。夜摩以抱持为欲。兜率以执手为欲。化乐以亲笑为欲。他化但以视为欲也。谓之天者。天然自然。乐胜身胜。亦名最胜。亦名光明。以其所欲不同。故名六欲天。
“那位大人——阎罗魔的另一个名字,是夜摩天。”
梧惠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她张开嘴,不知要说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就连张开嘴的动作也是无意识的。但并不给她消化的时间,叶月君急促地说了下去:
“我们尚不知那位‘天’神是哪方意志,只知祂采用人间外的法器,作为自己降临的容器。千年前,那次不成熟的试探的结果,是祂失败了,却成功与人间建立了初步的联系我们不知这一刻真正发生时,人间会有何变化,持有法器的星徒,亦受何种影响。大约,是凡人与法器能共筑如六道无常般的根基但不论是星徒个体,还是人类乃至人间万物,会走向怎样的命途,谁也不得而知。”
“”
“我不希望这一切发生,但,极月君,似乎另有打算。当下的事态处于微妙的平衡中点。如若悲剧的序曲奏起,我们无力阻止它的发生;如若悲剧真正发生,至少,阴阳往涧会发起反抗——我正是为此才站在他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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