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务必注意,救援部最后那个人,盯紧他。”
耳边传来医生压低的语声。
一道光轻轻拨开了眼前的黑暗。
“她醒了。”
几名医生终于松了口气。
睁开眼,女孩发觉自己正躺在手术台上,周遭是如同刚刚建模一样的灰色墙壁,空中整齐地悬浮着一些窗口,通过直观的生物信息呈递着她的状况。
周围环境信息的突变让她记忆产生了相当的混乱。她印象里自己失去意识前肯定不是在这么一个地方,但具体在何处却没有印象。
“这是……我……”
“请镇静,这里是cri驻东部临时分所,我们负责回收了你的素体,但是,目前你的状态并不太好,建议你休养一段时间,等思维矩阵同步率过阈值后再帮你重新恢复为思维态,这大概需要一到两个小时时间,不会耽误今晚白寒节的活动。”一旁主任医师盯着屏幕,头也不回地说。
哦对了,今天是生命之树绽放的时节。记忆在顺着医生的话一点一点续接,延伸。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一旦触碰那块记忆的盲区,头就一阵钻心的疼,好像有人在脑子上破土动工挖掘记忆一样。
“刚刚……发生了什么?”她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来。
“中枢病毒骇入了你素体的神经中枢,你在勒维达斯前遇到的不是意外,全然是它搞的鬼。”
听到中枢病毒这一词,她吓得脸色苍白。她不敢想象自己在失去意识期间发生过什么,对那段失去的记忆不再抱有什么期待了。
“我……我的记忆,我的思维映射还完整么?”少女痛苦不堪地扶住额头。
“请不用担心,我们已经将你的记忆和映射同步了,在你失联之后不久救援部队就找到了你,并没有进一步的损失,”主任医生耐心地解释道,“放松,不要和记忆较劲,睡一觉会让你感觉好些。”
这时,有人叩响了们,随后是厚跟皮靴叩击地板咚咚的声响,那个人走进了这间病房。
视野还多少有些模糊,她只看见那个人一头如火焰一般的头发,隐约能够分辨的五官。
“就是她么?”进来的人拖着疲惫的嗓音问道。
“喂,病人的状况还不稳定,还有,这里不是你们随便乱闯的地方……”
穿着白大褂的人试图拉开那个人,年轻男子懒散地抬起手,掌心弹出一个窗口,是一个已通过的权限授予证明与和登录记录表。一旁实习的年轻学生犹豫地看了眼主任医师,发觉主任医师依旧不以为意,便不再横加阻拦,从床边退开。
“请允许我调用一下你的思维映射。”对她说话时,男子的语气变得礼貌了些许,但依旧能听出懒洋洋的腔调。
“喂,你这样……”
男子对医生的劝告依旧不予理会,拉起女孩的手臂,在协议上确认映射调取权限。
“问题出在神经传感器上的话……”
男子若有所思地端着下巴低声喃喃自语,招呼也没打一声,转身匆匆离开了,留下几名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是?”
主任医生叹了口气,手指凭空划划点点,操作一个只有他自己看的到的面板。
“狩卫。”
听到主任简短的回答,那些年轻的学生们都打了个寒战。和那个人说了话的那名学生已经吓得有些魂不守舍了。
“镇定,虽然那些家伙都是怪人,但犯不着和我们过不去,这不,跟他说两句话他也不会吃了你。”
从资料上显示的内容来看,他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勒维达斯为人类的存在形式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以生命作为载体,人类进入人格意识数据化的时代。
然而他连续十余年维持着使用素体进行活动的习惯,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从不与人进行思维网络连接。他从不接受生物改造,也从未更换过素体,强化身体依靠锻炼和控制饮食,机体受损通过治疗解决。他的素体生命图谱的注册编码被潦草的字迹盖住了,使用的龙飞凤舞的草书,依稀可以看出是gepard这么一个德语单词。
抬起头,他的几个学生正在私下交换着关于狩卫的传闻。
“你们几个,帮着做了一台手术就有了懒懒散散的借口了?”主任医师投去严肃的目光,挥了挥手里的数据报告,“你们项目刚起步,还没到可以无所事事的时候,这些可都被别人看在眼里,不想掉评级的话就麻利点。”
“啊!是,主任!”几名学生赶忙立正了,挺起胸膛做出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一齐推门离开了房间。
“抱歉,刚刚冷落了你半天,”医生转向病床上的少女,温和地说道。
“没……没事。”女孩很客气地说道。
“思维矩阵的调整还需要一个多小时,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接收一下素体休眠的协议吧,这样等时间到了,你的意识会自动数据化。”
少女点了点头,平躺下来,很快就进入了安宁无梦的睡眠中。
————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主任收拾起资料,长吁口气,返回自己的研究室。
把新的活化抗体推入避光培养箱后,实验的工序就由系统按设定好的程序开始自行运转。这里没有他平日里习惯使用的打印设备,他只好把上午刚跑出来的结果手抄下来,留作备用,干这些的时候,他和平常一样登录社区思维空间的聊天室里,临近重要的白寒节,又是中枢病毒又是高评级的思维人介入调查,想必今天各个聊天室肯定是炸开了锅。
他匿名隐身进入聊天室。可能是工作日的原因,里面人不多,三五名思维人使用着以自身为原型的虚拟的形象在聊天室里闲谈,从这点看应该都是熟人,而且刚加入勒维达斯不久。他们背后各自有着一个背景,背景的信息量多少可以反映出他们思维空间容量。其中有一个人就表现得很豪气,坐在一个酒吧吧台前,吧台后的架子上各式名酒琳琅满目,头顶上灯盏投下安静悠闲的昏黄,还有一名侍者为他续杯,其余几人相对寒酸一些,简单的桌椅板凳,甚至有一个人只有一张孤零零的贴图。
“……能力评价十分了得,不过搞不明白系统对他的适应性分配却是此等边缘地带。”吧台前的人如同他背景一样主宰着这里的话题。
“啧啧啧,这还真不像系统的风格。”
“无所不用其极?”
“也可能是有什么状况了,咱城里。”另一个映像加入了聊天。
“一说起来,我打听到最近外缘一带基因工程小队里有人受到了中枢病毒的攻击。”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消息面很广,等到了周围人期许的目光,他面现得意,慢条斯理地说了下去,“为了保险起见,都采用素体进行实验作业,不过有一个女学生还是出了状况。
“神志不清,疯疯癫癫,还有些歇斯底里,像是在做噩梦,紧急救援队他们是这么说的,据听说她正在院里接受治疗。”
“确实啊,脑监视法案刚刚在中央施行就普及到这边儿了,最近每日进行思维映射同步也添进例行检查。”
“脑监视法案,啧啧啧。”其中一个人不屑地咋舌,“想想,有没有种天灵盖被掀开让人翻里面的**的感觉?”
“噫,鸡皮疙瘩掉一地。”
“唉,总比被那个病毒篡改剥夺你们的意识强那么丁点,”那个人圆滑地处理了这个偏向冲突的话题,“想想第二天,你就不再是你了,跑到外面为非作歹什么的。”
“这还真是,多亏有双眼睛帮我们看着脑子。”一旁的人连忙附和。
“那孩子,可能接了个危险的活计呢,特别是今天还是个重要的节日,真不希望他出事。”
几个思维人之间的对话由于话题突然变得沉重了而中止,静默片刻后,另一个思维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诶对了,我又新的身体使用权了。”
“啊,不会又是个女体吧?”他旁边的熟人投来鄙夷的眼神。
“嗯哼,姿色很不错哦。”
旁人无奈地笑了笑,看到周围人表现得很保守,他吁了口气。
“安啦,你还拘泥于你出生时染色体的xy么?哦不,这知识已经有些过时了,不管怎样,我们解放了兄弟,呃,说是姐妹也无妨,意识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听到这,医生不出声地笑了笑,边缘城市远没有中央那么开化,甚至有不少人是后加入勒维达斯系统的,自然不会接受那个人的想法。
“我这……信号不太好,”背景很阔气的人说突然说道,“天,有人把备用线路……那名狩卫……”
那个人连同背后的影像像是受到什么干扰一样出现闪烁的黑白斑块,发出一连串刺耳的杂音,突然消失了。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医生眼前的操作面板突然跳出个气泡,有一个思维通讯申请接入,是那名今日在边区活动频繁的人类将军。
他点选确认,随后,将军的全息影像被投射在了他的房间里。
“真不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主任说。
“不过真没想到,恐惧是如此行之有效的工具,竟然会让她害怕过去的回忆。”
“原来您一直在盯着我们。”主任尖锐地说。
“总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将军摊手,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将军,这和那些狩卫干的事有什么区别?”主任皱起眉头,“这和杀人是同样性质的东西。”
“那您怎么看待什么是人这个问题呢?一个人的经验总和与获得处理信息的方式?”将军反问道,“这就相当于给人的意识做了个手术而已,对勒维达斯也好对他们自身也好,免去了后患,您最擅长的东西。”
“她死了。”医生说。
“不,还没有,我不会把她浪费掉,这么出色的人,很少见了。”将军笑了笑说。
“你不觉得这很残忍么?”医生歪了下头问。
“给你讲个故事吧?”
“随意。”
“栖息在南极的帝企鹅族群中,出现了一只哲学家。”
“后来呢?”
“后来?他为了证明呼吸的意义,一头扎进水里,从此企鹅们再也没见过他。”
“您还真是恶趣味。”
“这次来也不是为了闲聊的。”
说着,一份协议传到了主任的平台上,主任扫了一眼,笑了。
“你的战争还从来没有结束呢。”
“我不过是只企鹅罢了。”将军笑呵呵地说道。
“那,急诊号可是要额外收费的。”
“你尽管开口。”
“那就一言为定。”
通话结束,场景变回到了将军自己的吉普车里,不久前刚接到杰帕德请求支援的联络,现在他正在赶往年轻狩卫提供的的坐标的路上。
他随手翻开了手机上一个名为“巨神公司员工档案”的文件,拨到c这一栏的末尾,点开了“cyan”名下的资料。
照片上略显青涩的面孔,人类世代的标志性的突变表现型——深蓝色的短发,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了巨神公司佣兵特别行动队队长,要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这名年轻人应是前途无量的。不过这个条目已有几十年没有更新了。
将军心中暗暗有些期待。
台前幕后已经准备好,现在就等好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