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北方寒气渐盛,一座围墙院子里散出阵阵香味,柴火焖煮,黄芪、当归、生姜、红花诸色相合,做成一锅乌鸡汤,黄芪多用于补肺,配紫菀、敖东,烹调两三个时辰,应有证虚保气之效。院中有一棵大槐树,约莫两个成年人合抱大小,树旁有张石桌子,周围方方正正置了四条木凳,正院前用竹席铺就,天空纵无明媚阳光,亦晾晒了一席草药。此时偶有寒风,草药味不时被吹在院子附近。大槐树枝桠繁茂,几只飞鸟驻足而立,兴致高时低声鸣叫,倒将整个院子变成静谧安闲的场所。
霎时从内屋厨房走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扎着汉家辫发,眉目清秀,肤如蛋心般通透,面如泉水般脱尘,手里拿着一枝起褶的木条,信步走到竹席边,一丝不苟地将草药分门别类,徐徐拨开。拨了小半会,望着身侧的大槐树,看槐树树叶凋落,形体悲廖,却哈哈笑道:“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恢复生机,开出很多美丽的树叶了。”声音稚嫩,断断续续,不以树木凋零而伤悲,却想着树木临冬后定必迎来生机勃勃的春天,小孩子的天真无邪,尽显言语之中。
这小男孩又拨了一炷香时候的草药,已将竹席分成不同的颜色区块,草药疗效不同,出生不同,颜色自亦有别,他穿一身深色棉袄,望着自己拨出的草药区域,两颗乌黑的眼睛睁得浑圆,笑道:“好啊好啊,一会爹爹回来定要夸我。”说着间蹦蹦跳跳冲到焖制乌鸡汤的厨房,他身材矮小,还不及灶头高,只是能掌控火势,用鼻子快速吸气,闻得乌鸡汤的药味,自语道:“应该差不多了。”遂将柴火熄灭,教汤锅冷却冷却,他到底只是个小孩子,怎的能端起一碗滚烫的乌鸡汤锅?他咧嘴笑了笑,朝内院走去,忽听得内院另一棵榆树旁传来马鸣声,他放眼望去,树旁拴着一匹乌黑发亮的骏马,那马矫健威猛,高大挺拔,周身散落许多粮草,合着专用的马食调剂物,自然乃上好的饲料。
小男孩看这黑马神俊非常,对它颇有崇敬之意,念道:“你真是一匹旷世好马!只有英雄才能配你。屋里的大哥哥想必是个大英雄,爹爹也说过,宝马配英雄,就是这个道理。”想走过去摸摸黑马的身躯,在他眼中,马的高度委实骇人,走得两三步,听它轻嘶了几声,登时止步不动,呆呆道:“我不靠近你了。你好好吃饭吧!”见黑马将大瓷碗的水喝得精光,急匆匆到院角取了一瓢水来,缓缓靠近黑马,待其稍转马身时,将水全然倒在瓷碗里,笑道:“你快喝个痛快吧!”黑马似听懂了他的话,竟微微跺了跺前蹄,低头喝起水来,小男孩格格大笑,向黑马挥了挥手,“那你慢慢喝吧,我去屋里看看大哥哥了!”说罢朝内院厢房走去。
这时推开一间房屋,屋子里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是谁?”小男孩大喜,忙叫道:“大哥哥,你醒啦?”屋内布置简单,除了一张暖床,十尺外就只设了张木桌子,凳子齐整地排在木桌内侧。
小男孩冲到床边,瞧了榻上平躺着一个披发的少年,那少年额头冒着虚汗,鼻尖、唇间亦有寒气,身上盖着一叠厚薄适中的棉被,眼神稍滞,眉宇间却仍有些许英气,小男孩笑道:“大哥哥,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这少年侧首斜视小男孩,瞧他双目清澈,隐有光芒,心下如被泉水荡涤一般,登时醒觉,淡淡道:“你叫我大哥哥?我……我这是在哪?你……又是……又是谁?”这声音虽已似细虫般低吟,却道说话的是谁?不是别人,正是阿浪。
小男孩一面叫阿浪好生躺着,切莫胡乱起身,一面答道:“大哥哥,你在萧氏良药铺,我是药铺的药童,我爹爹是药铺的老板,我姓萧,爹爹叫我狂儿,你也叫我狂儿吧!”阿浪诧异道:“原来我到了你们家的药铺,你叫狂儿。只是……只是,我怎么到了这里?”脑海中立时回忆,略一合眼,那日场景历历在目,连城剑率众围追白莲教刘福顺等人,待刘福顺即将被连城剑一掌击中时,自己挡在刘福顺身前,替他受了那凌厉无匹的一掌,当时口吐鲜血,继而晕厥。目下只感体内寒冷,五脏六腑似被冰水雾气笼罩,身上虽盖着棉被,却仍感觉不到半分温暖,望着眼前这个长相乖巧的小男孩,不知自己晕厥之后发生了何事,急促问道:“紫宸呢?紫宸去哪了?”小男孩被他错乱的神情惊呆了,半张着嘴只不说话,两颗眼珠却不停地转动。
阿浪又问:“你们这良药铺是在哪里?”小男孩道:“我们镇叫暖泉镇,镇西口有两处泉眼,在张家口名气都很大。”
“张家口?原来我已到了河朔地界?是谁将我送到此处了?”一时惶然,小男孩似能听到他的心声,竟然说道:“大哥哥,你是被一位漂亮姐姐送到药铺来的……那位漂亮姐姐送你来的时候,我都已经睡着了,第二天爹爹才告诉我,说你受了重伤,幸好那位漂亮姐姐及时送了过来,否则,爹爹说,否则你的内功在好,也都无法驱散体内的寒气。”阿浪激切说道:“是一位漂亮姐姐送我来的么?是甚么时候的事?”小男孩道:“已经有三天时间了,你从被送来以后,一直昏迷,幸好我爹爹医术高超,否则……”后面的话他却不敢说了。
阿浪喃喃道:“定是紫宸送我来的……”料想这小男孩固然精明懂事,却未必知晓此中详情,决意待其父亲归来时再做问询,遂道:“多谢令尊照顾,在下感激不尽。”小男孩坐在凳子上,摇头道:“不用客气!你要喝水么?”阿浪眨眼道:“我不渴。你告诉我,那位漂亮姐姐人在哪里?”他想着,说不定紫宸就在药铺附近,她此刻不在,多半去为自己采药去了,正巧小男孩的父亲也不在,两人结伴而行倒有可能。
岂知小男孩一席稚气十足的话,将阿浪内心希望之火浇个精光,“那位漂亮姐姐过了一天就走了,她还留下一封书信,叫我爹爹等你醒来以后转交给你……”
“紫宸走了?紫宸已经走了?”阿浪心下顿时空了,自从在大都城郊遇见她以来,相处近两月,一日也没离开过她,如今自己重伤未愈,身体之寒与内心之冷瞬合为一,既是凄凉,亦是孤单,索性闭着眼不再说话了。
小男孩却笑道:“你醒了就好了,那位漂亮姐姐很希望我爹爹能治好你的伤,如今皇天不负有心人,你终于有好转了。”阿浪未待接话,只听房外传来一阵马鸣声,音调幽长,甚具哀伤之意。阿浪两眼一睁,精神陡振,问小男孩道:“狂儿,外边那匹马,是……是你们家的么?”小男孩摇了摇头,道:“你是说那匹黑马啊?不是不是,那是漂亮姐姐带你来时乘的马……”话还未尽,阿浪即已控制不住宣泄的泪水,叹道:“外面的马定是乌飓!连大哥将我打成重伤,紫宸定是拼死将我救了出来,随后用乌飓带我往东奔走,此处应该是最近的药铺了……”想到自己当日被连城剑打伤,紫宸知道其兄掌势极厉,担心自己不能获救,多半心碎无比,随即朝东疾驰,途中担心自己重伤之下无法承受颠簸之苦,既是急切又是难受,那时紫宸如何为自己着想,情景不须他言,亦当了然于胸。
“乌飓是紫宸送给我的……”行程匆忙,不止昆生尚在大同城内,那支竖笛和许多名品亦未能携带在身,乌飓既在不远处,见它自如见紫宸,他顾不得身体重伤,挣脱棉被,要跳出屋子。小男孩大惊之下,忙劝道:“大哥哥,你身子才有一丝好转,不可起身……”阿浪运气之间,只感丹田附近脉象极乱,若以双臂支撑,稍一用劲,左胸隐隐作痛,竟而不歇。小男孩看他面有苦色,急道:“大哥哥你等等,我去厨房盛一碗汤给你喝,你就能起床了……”正转身往外奔跑,院中陡现一条极长的身影,阿浪探去,来人身长八尺五,约二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粗布厚袄,梳汉家惯发,头束玉簪,面色红润,眉目深邃,上唇蓄八字须,样貌英武,左手倒持短锄,右手指着小男孩道:“狂儿,你又自作主张?为父离开时就已再三嘱咐,那乌鸡汤煮好之后须沉晾小半个时辰,否则倒失疗效,你又忘了么?”此人正是这萧氏良药铺的老板,自是当前这小男孩的父亲,手上的锄头沾着青草,想必外出挖药方才归来,一身俭洁打扮颇与面色气质不符。
阿浪立道:“这位定是狂儿的爹爹萧大哥了……在下承蒙两位照顾,来日定当报答大恩,狂儿年纪虽小,心却善良,是想尽快帮助在下,萧大哥切莫责怪狂儿。”小男孩跳到他父亲身旁,拉着父亲的右手,合嘴而笑。这人不理会小男孩,朝阿浪走去,伸手探他脉搏,擦了擦他面部许多汗水,徐徐道:“如今正值严冬,你周身却冒冷汗,足见体内已受寒气,不过既能在如此重伤之下苏醒,一来送诊及时,二来多亏你有内功护体。”阿浪点了点头,只觉眼前药铺父子平易近人,似乎均无城府,想来这暖泉镇是个养人育人的好地方。
这人去厨房盛了一碗半温半凉的黄芪当归乌鸡汤,扶起阿浪,喂他喝了,说到黄芪能补肺益气,固表培元,汤中以五味子为辅,热火调理,所收疗效端的非比寻常。阿浪喝下整整一碗乌鸡汤,擦了擦面门上多处汗迹,只感汤水下胃,似一股暖泉冲洗各处关元,精神也渐次恢复。这人笑道:“兄弟你体质上佳,否则这一碗乌鸡汤下去,不止不能助你复元,反倒会害你重咳。假以时日,你这掌伤定能痊愈,萧某也能向那位姑娘交代了。”
阿浪对萧氏父子自是感恩戴德,听他说起“那位姑娘”,低声问道:“萧大哥,你说的姑娘是连姑娘么?”这人“哦”了一声,“还未曾请教她姓氏芳名,那姑娘便匆匆走了。”说罢去房中取来一封书信,阿浪拆信看了,信中写到:
阿浪台鉴,大哥无意,致你重伤昏迷,今托萧师父妙手,愿克日助你康愈。表哥伤于我手,万不可置之不理,故今与你别后,不知重逢之期,勿念。
紫宸书信不睬格式,一气呵成,台鉴外从右而左,寥寥数十字,既无丝毫遮掩,亦能直戳主旨,阿浪看了三遍四遍,只不愿释手,“勿念?勿念?”却已念了二三十巡,“紫宸打伤了魏兄?是急于去看魏兄。”阿浪昏迷之后紫宸因见魏劲夫对他起了歹心,迫不得已重击了表兄,送阿浪到了良药铺后,思来想去,对不起魏劲夫,对不起父兄,次日天明即速返大同。
阿浪收了书信,不敢丢失,一面谢过萧氏父子,待气力稍转,揖手道:“在下赵浪,有幸借住在萧大哥家,这几日实在叨扰了,来日阿浪定要将疗伤住宿的钱财一并付给萧大哥。”这人道:“兄弟你切莫客气。那位姑娘离开时留下了许多宝钞,莫说这几日疗伤住宿,就算你在此大吃大喝半年,也足够了。萧大哥当然也欢迎之至。”阿浪顿感这萧姓大夫亦富豪情,与自己恰好是同道中人,问及姓名家世,这人尽述详情,原来他姓萧,名正之,世代居住在蔚州,此地多年前由村建镇,目下归上都路宣德府,“暖泉”二字契合当地奇景,乃河朔山西交界处一大通商口,百姓乐见于此,大兴生产,广植树木,因距大都只数百里,偶有巨富到此观赏暖泉,安居富饶之名已传遍张家口诸处。
小男孩名叫萧狂,昔日这萧正之本是镇上福泉镖局的镖师,因其敢押重镖,很快得到周围富商器重,但他年少气盛,遇敌而不知避让,周旋之下误入深山,不止丢失了重镖,亦错过了爱妻临盆,结果其妻生萧狂后而死,他回到暖泉镇后,赔了重镖,得知妻子已死,指责当地大夫医术不精未能救活妻子,悲痛欲绝之下决意放弃行镖,转而专研医术,从此只为救济世人,同时将小萧狂抚养长大以慰亡妻。
阿浪叹道:“想不到狂儿从小就失去了娘!萧大哥弃武从医,胸怀万民,实在教人佩服。”萧正之道:“兄弟你谬赞了,萧某这五六年来虽然刻苦专习医术,甚么《黄帝内经》、《神草药经》等等都已背得滚瓜烂熟,山上各种草药亦能轻易分辨,只是……到底是半路出家,仍有许多药理想不通透。”阿浪道:“萧大哥放心,所谓学海无涯,你既有心向医,总有一日能大彻大悟,甚么药理都想得通了。”萧正之笑道:“但愿如此!好歹萧某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继续专研,就算一知半解,能救人治人,亦无憾了。”转言又道:“只是萧某想要狂儿跟着学医,往后就在镇上做个大夫,医者仁心,倒也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但狂儿他对武学却颇有兴趣,时常乘休息时去福泉镖局看那些镖师练武……不像个安心学医的人。”阿浪劝道:“萧大哥多虑了,狂儿虽然乖巧懂事,到底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总是贪玩好动,等他长大一些,多半会安心随你学医。”
萧正之点了点头,道:“要说起来,萧某家族内学武的倒有不少人。萧某行镖数年,狂儿有习武之好,也是出之有因。”阿浪道:“若是狂儿真想习武,等我伤势稍好,可传授他几招防身的路数。”萧正之起身拱手道:“兄弟内功深厚,狂儿能得你指点,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说着间萧狂走进屋子,对萧正之道:“爹爹,锄头我已经放好了,草药也重新晒过了。”萧正之道:“那你去看看医书吧。”萧狂脆声应了,走了两步,转首对阿浪道:“大哥哥,你好好歇息,等你伤势好了,狂儿带你去集市上玩。”阿浪摸了摸萧狂的头,笑道:“如此一来,大哥哥定要快些康复,才能让狂儿陪我走一趟,否则哪天狂儿后悔了,可没人愿意带我去集市了。”
萧狂摇了摇头道:“我爹爹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因此大哥哥你不必担心我会后悔。”阿浪与萧正之相顾大笑,待萧狂离开后,萧正之才道:“阿浪兄弟你左胸被一招极厉害的掌力击中,外伤不日即可治愈,内伤却需调养,打你的人内功深厚,掌势中更着阴寒之意,因此顺带击中了肋骨玉堂穴以及左胸鹰窗穴,鹰窗穴受损者,轻则昏迷,重则身亡,幸得你内功亦自不俗,那晚那位姑娘又送得及时,这才保住了性命。医书有云‘寒者补之炙之’,因此从今日起,萧某将以暖泉之水,配以诸类草药,尽力将你体内寒气祛除。”阿浪大是感激,想要起床恩谢,萧正之忙说使不得,教他十日内不得运功自行疗伤。
阿浪本想着以自己的内功逼走寒气,经他嘱咐,只好叹道:“想来一个人武功再高,却也不可包治百病……”头脑一动,想起少林至宝无量心法来,喃喃道:“若能学会无量心法,便可无敌于天下。”转念自问道:“我虽是连大哥打伤的,他却并非有意为之,他是想打伤刘福顺刘尊使……刘尊使是林少的手下,他有性命之忧,我又岂能袖手旁边?我被紫宸带走之后,究竟连大哥还会不会对刘尊使狠下杀手?”虽知连城剑绝非蓄意伤害自己,但目下伤痛难挡,却的确拜他所赐,心中蓦地有些失望与感伤。躺在榻上,想到昆生还在大同,料想紫宸既已回去,自然不会允许任何人加害于他,暂且放宽心思,念叨片刻即熟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