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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末过了十多天才辗转回到吴营。
她跟着大叔大婶向东走了三天走出狼山腹地,出来已到雄州地界,才知自己掉入河中后随水飘出去了二三十里。雄州正值战备状态,全城封锁闲人不得入内。农户夫妇受了咸福重金委托,坚持要一路送她到最近的城市。她再三推辞后,向他们要回一些金银来买了一匹马,自己策马西行回营。
一路上她始终觉得有人跟踪自己,但仔细去辨别,尾随者又不见了影迹。她心里明白那是咸福派人暗中保护自己,便不再去想。一直到她驰入吴营,那人无法靠近,才离开回去复命。
她不在的这半个多月,两军数次交锋激战,战况惨烈,军队排布早不是她之前了解的状况,四处散落。她路上碰到不少和大部队失散的散兵游勇,自称是后勤杂役,大家聚在一起,又过了几天才终于找到后军其中一支。
因为都是散兵和后军,消息不通,大伙儿都不知道前线战况到底如何。但是看这种一盘散沙的状况,显然不是得胜的苗头。杨末心头有些沉重,明明魏军的元帅一直和她一起被困在深山,吴军却依然没占到上风。
后军损失不算严重,整编时她报上七郎的名号,不多久就被送回故营,但是七郎并不在军中,只找到了靖平。
“小姐,你没事!你终于回来了!”靖平一看到她,惊喜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全忘了她嘱咐的称呼,“我们一直在找你,还以为你……你没事就好了!让我看看,有没有哪里伤着?”
他激动地拉住她的手,左右看来看去确信她全身完好,才想起自己是个下人,对小姐做这样的举动是僭越逾矩的,连忙放开她,两只手握在一起搓来搓去:“你没事就好……我、我太高兴了……”
杨末拍拍他:“靖平,你也没事吧?有没有碰到鲜卑军?”
靖平道:“碰到过一次,还斩敌十余人!就是你刚跟我们失散之后的事,当天夜里大雨,连火把都点不起来,七郎沿着来路一直找没找到你,第二天早上才在山涧里看到你留下的字迹。但是当时已经开战了,七郎有军令在身不能擅离,就派我带了几个人下去沿着山涧找你,走到一半碰到一小股鲜卑军。近身打斗他们可不是我的对手!被我们杀个片甲不留,光我自己一个人就杀了十来个!后来来了一群黑衣人,不像士兵,个个武功都很高,我们只好先撤回来了。再后来仗越打越乱,我们奉命到处转移,没能再去找你。七郎虽然担心,但是跟我说你武艺好人又机灵,他相信你一定不会有事。他说得果然没错!小姐,你快跟我说说,这段时间你都遇到什么了?”
杨末想起山中那段际遇,只觉得恍如隔世,笑了笑道:“我遇到的都是小事,有空再跟你慢慢说吧。你们这边呢?仗打成什么样了,七哥人呢?”
靖平收起话头,面露忧色:“七郎刚刚被司马叫过去了,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商议,他把手头的事情一扔直接就走了,我们那边还等着他回来下命令呢。”
杨末有点诧异:“司马为何越级直接找七哥?重要的事怎么会找他商议?”七郎初次出征位阶低微,只管运粮琐事,军中根本没什么决议会需要他这种低级军官参与。他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就是元帅之子这一点了……
想到此处她心头一落,难道是和爹爹兄长们有关,所以七郎作为亲属才会被破格告知?
怎么可能,两军刚刚交战慕容筹就失踪七八天,这时候爹爹要是还落下风吃败仗,回去就该狠狠嘲笑他了。
虽然对爹爹有足够的信任,但她仍觉得心里隐隐约约似有不安,仿佛有哪个环节不对劲。尤其是回忆起她和咸福做过的那些事,总有一种自己对不起父兄家国的羞耻感。
在七郎的营帐中等了很久,她一直来来回回地踱步,心中忐忑不宁。靖平劝她:“小姐,你走来走去也不能催七郎早点回来,坐下来等吧。”
中午开饭时七郎终于回来了。看到失散的妹妹安然归来七郎当然高兴,但他眉宇间的凝重愁绪只消散了片刻,又重新凝聚郁结:“末儿,你回来就好了,咱们家总算有了点好事。”
杨末被他说得愈发不安:“出什么事了?司马叫你过去,是说爹爹和哥哥们的消息么?”
七郎点点头,看了一眼靖平:“这虽然是我们的家事,更是关乎全军的大事,你们俩千万不能私自泄露出去,不然定会军心大乱。”
靖平立直点点头。他性格沉稳少言,七郎信得过他。杨末已然心焦如焚:“爹爹怎么了?”
七郎垂下头:“爹爹中计被困无回岭,已经三天了还没能突围出来,二哥、四哥、五哥、六哥都和他在一起。”
“爹爹中计被困?他是元帅应该坐镇中军指挥全局,怎么会轻易被围?”杨末大吃一惊,但现在显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被围的不是主力吧?鲜卑人没有那么多兵力把我们全都围住。那就赶紧发兵去救啊!”
“督军一直在派兵全力攻打无回岭的入口,但是慕容筹早有准备,设了重重关卡、布下重兵防守,根本攻不进去,反倒是我军伤亡惨重。刚刚我们又截获了慕容筹的密信,下令三处合围,尤指如果不能活捉爹爹就将他杀了,绝不能让他逃脱。”
杨末呆呆道:“他要杀爹爹,他居然要杀爹爹……怎么会……”
七郎不知她心中曲折,接道:“慕容筹当然恨爹爹入骨,如果没有爹爹,整个大吴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这次他也是早就准备好的,放着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的中军不打,反而把精兵强将都派去围攻爹爹,他就是冲着爹爹来的!”
杨末心乱如麻。她当然早就明白慕容筹和爹爹的敌对不可化解,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惨烈。她想起他说过的话,他说此战他一定要赢,胜利之后魏国将与吴国言和不再征战。他是主和一派,而爹爹极力主战,如果爹爹活着,就算这场仗打输了,爹爹绝不会同意丧权辱国向魏国称臣求和。魏国尚无灭吴的实力,他日依旧可以东山再起。而如果爹爹死了,吴国本就式微的主战派少了主心骨,更无人有能力与魏国铁骑对抗,魏国想和便和,想战便战,一切主导都在他们手中。
原来他所谓的承诺,竟然是除掉爹爹……如果当时她没有隐瞒身份,他知道她是杨令猷的女儿,还会下这样的命令吗?
不,不,这样的假设疏无意义。用儿女私情去和国家利益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妄想通过这个来挽救局面,更是幼稚可笑的痴心妄想。
但她还是保留着一丝丝妄念:“真的确定……慕容筹下了这样的命令?对爹爹格杀勿论?”
七郎以为她质疑消息的可靠:“当然是真的,信尾落款‘智用’,慕容筹字智用,不是他还能是谁?”
杨末脑中更乱,重复道:“慕容筹,字智用?”
“对啊,你不知道吗?”
这么一说她有点想起来,好像是听爹爹提过。表字只在亲近的人之间称呼,吴国当然很少有人这么叫他。慕容智用,她有印象的,为何前几天没有想起来?咸福,智用,的确后者更像慕容筹的字。他说过“咸福”是母亲给他起的字,父亲嫌不好给改了,也许是因为这个?
七郎看她神色迷乱,喃喃自语时而摇头,问道:“末儿,你怎么了?”
杨末越想越乱,甩甩头把那些迷思都甩去。当务之急是要救爹爹性命,爹爹绝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在慕容筹手里。
她把咸福留给她的帅字金牌拿出来:“七哥,你看看这个,能不能用得上。”
七郎眼睛一亮:“这是鲜卑人的东西!元帅的金牌!你从哪里弄来的?”
杨末撒了个谎:“我在山沟里看到一个鲜卑斥候的尸体,从他身上翻到的,不过没发现别的东西。”
靖平在一旁问:“有鲜卑元帅的金牌,是不是可以假冒他的命令,把大将军放出来?”
七郎仔细观察了一番那面金牌,又摇摇头:“这个不像是正式的令牌。而且调兵遣将,帅印、鱼符缺一不可。封锁无回岭入口的必是慕容筹的亲信,说不定还是他本人,不会单凭这一块金牌轻易相信陌生人。我得去请示一下司马,看这东西到底能做什么。”
七郎带着金牌匆匆而去,留下杨末和靖平继续留在帐中等候。杨末等得心焦,站起来去看七郎铺在桌案上的地图。地图上被七郎画着各种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标记,可见他虽然只是个运粮小军官,却一直关注战事动向,有自己的策略见解。
地图中央就是如今的战场,无回岭在战场西侧,从西北向东南蔓延十余里的一条山脉,是狼山丘陵最险要的部分。两山之间夹成狭长的谷地,一旦陷入其中,两头被堵,驻守山口的人就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所以杨元帅一直无法突出重围。
过了半个时辰七郎复又回还,面带喜色:“末儿,这回你立了大功了,爹爹和兄长们就要靠你救回来!我给司马看过金牌,他说这是鲜卑元帅传递密令、私令之用,虽不能调动兵马,但可以伪造慕容筹的命令迷惑中低将领。我们商量了一条计策,过来我指给你们看。”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无回岭两端和中间山坳处点了点:“我们早就派人详细勘察过,这个山谷一共三处出口,除了两头就只有中间这里略低矮可以翻山而过,其他地方都太险峻。慕容筹在三处都布兵防守,主力在东南靠我们这边,督军久攻不下,他本人很有可能也镇守此处;西北出去靠近鲜卑营地,驻军四万余,不宜选此道;中间这处地势较险,只能弃马徒手翻山,所以兵力最弱。爹爹的人马有一万余困在谷中,他突不出来,慕容筹也攻不进去。司马的计策就是向中间这处传假令,让他们佯装撤退埋伏,引诱爹爹从此处突围,另派重兵在后伏击——当然,等爹爹出来了,被伏击的就是他们了。”
杨末看着地图寻思了一番,问:“爹爹可有尝试攻打过此处?”
七郎道:“并未。”
“慕容筹不在此处布重兵,爹爹也不从此处突围,宁可强突山口,可见地形之势已足够艰险。就算爹爹翻过了山,丢弃辎重下马步行,鲜卑骑兵顷刻就能追上,爹爹如何抵抗?如果要施引诱之计,为何不选西北出口,虽然远了十几里,但骑马疾行所需时间和中间相差不远,可能还更快。”
七郎道:“西北口过去五里就是鲜卑大营,爹爹从这里出来岂不是羊入虎口?”
杨末道:“那不是正好圆了诱敌之说,让西北口的守军佯败,放爹爹出来,留待大营军围剿,守军必不起疑。反倒是中间这里,守军只要派斥候稍一打探,接洽不到伏军,我们的谎话就会拆穿。”
七郎仔细想了想:“末儿,你的方案虽然有风险,但确实更加合理。我这就去禀明司马,看他如何决议。对了,我已经向司马请命,假冒鲜卑斥候、入谷通知爹爹的任务,就由我来承担。”
杨末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七郎笑道:“这么危险的事我如果还带着你,爹爹回来后新帐旧账一起算,我肯定要屁股开花半月不能下床了。”
杨末道:“就是因为太危险,所以我才要去。万一失败被发现了,我好歹能留一条小命。”
七郎奇道:“人家凭什么会留你一条小命?”
“因为……”因为我认识这面金牌的主人,还和他有情私。这话她当然说不出来,“因为我运气好,掉下山崖不死,还捡到这面金牌,这是天意要我去营救父兄。爹爹说了,战场上除了武艺本事,运气也很重要!”
七郎被她逗笑:“就你有理,牙尖嘴利的,一转一个说道。”
杨末继续道:“那我就更应该去了。难道你要一个人先传假令再进山谷?万一守军那里有变呢?不得有个信得过的人留在那儿观察动静。这人还得特别机灵,一转一个说道,能唬得住鲜卑人。”
七郎无奈道:“行行行,你最有理,谁能说得过你呀。不过你说得也对,让我眼下去找个信得过又机灵的人,还真挑不出来。靖平,你跟着末儿,如果有危险,一定要尽全力保护她。”
靖平回道:“七郎放心,靖平会用生命保护小姐。只要靖平还活着,小姐一定不会有事。”
七郎沉声道:“死谁不会,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就算死也得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死!”
靖平肃容立正对七郎行了个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