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孩走到厉达那匹骏马下,对厉达道:“喂,那光头,你白得了一匹骏马,你这匹马就送我了。”说完垮背上马,不等厉达回话,拍着马就走了。
“这……主公……”厉达露出愁苦的表情。
“人前叫公子。”
“是,公子……这……”
“她喜欢就给她吧。”
“可是那匹马是我选了好久才选中的,其它马根本就驮不动我,这匹黑马倒感觉挺结实,可万一主人家来,要回去了怎么办?”
“那你还不赶紧跑?”
“啊?”
厉达略微一愣,两人一起打马向前狂奔,马不停蹄,厉达胯下黑鬃马果然俊逸非凡,要不是厉达降低马速,梁潇根本赶不上他。
要知道厉达虽然一米六不到,却有近两百斤,一般马匹根本不能带起冲锋,战场上都只能下马当步行将,这黑马要比梁潇胯下的宝马厉害太多了,两人黄昏就到了云梦泽岸边。
云梦泽是大金王朝著名的圣地,八百里,江风渔火,隐有仙气,湖天相接处有小岛耸立,浩瀚迂回,渔帆点点,芦叶青青,水天一色。
梁潇与厉达在渔村歇息一夜,准备第二日天明出湖,可是一早起来,找了好几个船家,这些船家都知道皇甫玄大名,却都不知道他住在哪个小岛,两人找了近一个时辰,小小渔村问了个遍,依然一筹莫展,只能坐在礁石上发呆。
“两位要出湖吗?”
忽然一声清脆如铃的声音传来,梁潇抬头望去,竟然是昨天那个女孩,略显错愕。
娇俏的小女孩抿嘴一笑:“现在这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你们要找我皇甫玄爷爷啦,上船吧,我带你们去,就当报答昨日之恩,虽然那是上天注定的。”
梁潇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可就在这时小女孩仔细端量了梁潇一眼,突然一愣怔,猛地叉开双手拦在了梁潇面前。
“你不能上船,否则你会后悔的。”
梁潇微微一愣:“为何?莫非姑娘要害我?”
小女孩拿出两根枯黄的艾草,低头闭目在手里搓了搓,抬头道:“我算出来了,你如果出湖,会惹上一个一生都摆脱不掉的大麻烦,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
“原来是个神棍。”梁潇顿时无语,平声静气地道:“姑娘愿载就载,不愿载我便回去,不要框我。”
“不听我徐半仙的忠告迟早后悔。”
梁潇与厉达坐上小船,女孩手撑撸篙划船。
“半仙姑娘。”梁潇抬头喊道。
“叫我昭雪。”
“哦,徐姑娘,要不我们帮你划船吧。”
“不用,船都不能划,还叫什么半仙,不过你那光头兄弟可真够沉的。”
女孩一身淡黄轻衣,手臂上搭一条红色纱綾,发髻后的殷红丝带随湖风飘飞,清新自然,
穿过了许多芦苇水道,绕过一座座湖中小岛,梁潇隐约看见前方一处桃花盛开的地方,徐昭雪将船停在了连接小岛的木桥下,对梁潇道:“你们就在这里下船吧。”
“姑娘不回家见你爷爷吗?”
徐昭雪鼻子一哼:“我当那皇甫老头爷爷,他可不当我孙女,要是知道我带生人上岛,他不骂死我才怪。”
待梁潇与厉达上岸后,徐昭雪摇船离开,梁潇跨过木桥,进入了小岛的桃林。
一名穿着布衣戴着布帽的老者正在桃林中整理桃树,梁潇上前一拜道:“请问老先生可是皇甫前辈?”
“魏南大乱,小子不赶快逃命,跑到小老儿岛上来干什么?”老者一边侍弄着桃树一边道。
“原来阁下就是皇甫先生,在下身患隐疾,特来问医。”梁潇又是一礼。
皇甫玄侧首看了梁潇一眼,回过头道:“走吧,走吧,没得救了,赶快逃命还有三五年可活,要是再不逃,被梁兵杀了,你可冤枉。”
梁潇心头一跳,三五年可活,这老头连脉也没搭,是虚言恫吓,还是真瞧出自己毛病,可是心里又有气,怎么现在无论是谁,豪族,百姓,像黄忠那样的将军,现在连隐士也觉得自己滥杀了。
不禁道:“老先生不愿医治,那在下告退便是,只是老先生隐于山林,还是不要妄语的好,梁军杀了无数豪门子弟,可曾罪及普通百姓,那些百姓纷纷逃难,不过受人蛊惑而已。”
“哈哈哈哈。”皇甫玄朗声大笑,摸着白得快掉色的胡子道:“老朽隐居此地近五十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跟老夫说话,小子年轻骄狂,不明世事,假如一只羊与一头牛站在一起,牛被杀了,羊能不跑吗?无论如何,梁主梁潇也逃不脱这祸乱魏南之罪啊。”
梁潇无言以答。
皇甫玄上下看了梁潇一眼:“恩,小子还算不错,有见识,有脾气,那老夫就教你两个活命之法。”
“请先生赐教。”
皇甫玄扔了手中小刀,拍拍手从桃地中走出来,一边向岛中竹屋走去一边道:“小子见识还行,却也正因为这份见识让你心累,如果小子肯从此跟我隐居此岛,每日捕鱼观湖,弄草植花,一年之后,保证公子身体痊愈。”
“老先生请说第二个法子吧。”
皇甫玄哈哈一笑:“这脾气倒是与我很和,那好,这样吧,我带你去见我师姑,她老人家善琴曲,当能医治你的病症,不过我师姑最痛恨梁军,你在她面前无论多有道理,可都不要帮梁军说话。”
梁潇真没想到皇甫玄这么老的老头,竟然还有人比他更老,而这么老的老太婆竟然也痛恨梁军,梁潇真的深深感到悲哀。
随皇甫玄进门,门上有一副油漆发黄的对联:笑看世人舞苍穹,草鞋白帽渡平生。倒是与这僻静的桃林江湖相契合。
木屋中有珠帘屏风相隔,隐隐看到后面有一带着纱笠的人影,正坐在草席上抚弄琴弦,却没有声音发出。
“姑姑,这位肖良公子身患隐疾,药石无治,侄儿觉得琴音可以治疗,姑姑现在有闲暇吗?”
看着皇甫玄七十多岁的人,在外面鞠躬作揖,还自称侄儿,梁潇就觉得特别别扭,可是当听到里面的声音时,梁潇更觉这竹屋诡异了。
“师侄一向认人不错,我就给这位公子看看吧。”
竟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曼妙声音,梁潇只感觉全身发冷,难道这古代真有天山童姥吗?可天山童姥也是变面貌不变声音的啊。
“后生晚辈肖良见过婆婆。”
皇甫玄的姑姑掀了帘子出来,纱笠遮面,微微颔首,伸手搭梁潇的脉搏,触手凉滑,从这一点看来,这位虽是皇甫玄的姑姑,但医术并没有皇甫玄高明。
姑姑微微皱眉,缓缓站起身道:“这位公子身体并无疾病,当是心病,那我就弹琴一首,是否有效果就看天意了。”
琴音袅袅,舞动轻盈,仿佛春风一度,马走南山,温和的琴音徐徐传来,梁潇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什么魏北大军,什么内患豪族,什么民心离散,所有的烦恼都好像在这一刻消失无影,不禁又想起竹屋门口的那一句诗,笑看世人舞苍穹,草鞋白帽渡平生。
如果自己不是成为了梁潇,而是一个普通百姓,在这孤岛上隐居,每日钓鱼种桃,该是何等惬意,又何必终日辛劳,满手血腥,还招来万民痛恨,如果身死,也是如始皇隋炀一样的暴君。
可是在其位谋其政,自己能选择吗?
梁潇沉浸在琴音中,当清醒过来时,发现琴音不知何时停了,连声道:“实在抱歉,晚辈失了礼法,竟罔顾婆婆琴音,实在恕罪。”
“公子不必自责。”里面姑姑的声音依然和婉,“公子非是失态,而是真正听懂了老身的琴音,这说明老身的琴音对公子是有效的,老身只是不明白,公子既然能听懂老身的琴音,说明本是良善之人,却为何身上总透出一股煞气。”
梁潇沉默了一会,终是无言以答。
一旁的皇甫玄摸着雪白的胡子道:“哈哈,老夫这就明白了,想来公子有事,不愿为,而不得不为之,以至于心力交瘁,心脉受损,所以才引发隐疾。”
姑姑静声说道:“如果这样,除非公子放下心结,否则老身的琴音也只能缓解得了你一时之苦。”
梁潇心里一凉,没想到连张仲景都推崇的皇甫玄,还有他姑姑一起,都不能治好自己,看来真的如皇甫玄所说,只有三五年寿命了,梁潇勉强笑了一下:“无论结果如何,梁潇都感谢婆婆今日琴音,至于生死,听天由命吧,肖良这就告辞了。”
“哈哈哈。”皇甫玄大笑道:“公子虽然看不破世事,却能看透生死,也不失为豁达,如果他日有暇,可到岛上一坐……恩,公子与老朽当真缘分,客不欲留天留客啊,哈哈哈哈。”
梁潇抬眼望去,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密密麻麻的春雨已经下了下来,竹屋屋顶啪啦作响,点点打在云梦泽面上,掀起千里涟漪。
眼看天之将黑,梁潇和厉达只好在岛上留宿。
夜半,雨声清脆,梁潇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望着极远处点点渔火发呆,根据张仲景、皇甫玄所说,如果不那么劳心劳力,屡见血腥,自己的身体就会恢复,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内忧外患,一步不慎,万劫不复,梁潇又怎么能够安下心来。
从江门之夜开始,梁潇就已经确定了自己存在的目的,过去没有改变,现在没有改变,将来更不会改变,梁潇唯一担心的是,三五年之后,若自己真的身死会如何?梁昀现在才五岁啊。
皇甫玄的姑姑戴着纱笠从竹屋内走了出来,手上端着一盘橘子,放到梁潇旁边:“饭后吃些水果挺好的。”
梁潇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些隐士也很讲究,顺手拿起一个橘子剥开,可能保存的方法比较好,水分充足。
“看公子装扮,又带着家仆,当是达官贵人,为何总是一副愁容。”
梁潇低着头,一边吃着橘子一边道:“没什么,只是无论贫穷富贵,每个人都有烦心的事,穷人愁有没有饭吃,富人愁吃什么饭,众生有欲,无不能免。”
姑姑撩动轻纱,坐了下来,望着湖面的夜景,徐徐道:“常怀忧者,必有大志,公子是有远大志向的人,可惜天不假时。”
梁潇勉强笑了一下,抬起头道:“婆婆虽是隐士,言语之中也似有三分忧愁,可以告知晚辈吗?”
姑姑摇了摇头:“我哪是什么隐士,皇甫玄的师傅是我师傅的弟子,却比我早入门几十年,我承得皇甫玄叫我一声姑姑,只是暂居此地,我一定会找我的仇家报仇的。”
“仇家?”梁潇现在已经确定面前的女子的确正值芳华,只是没想到如这般不然尘垢的女子,竟然心怀仇恨。
姑姑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算了,这些事不提也罢,男儿立世,轰轰烈烈,小女子希望公子能找到能医治公子的神医,如果找不到,也希望公子能看开一些。”
“如果能时时听到姑娘的琴音,或许不用什么神医了吧。”
姑姑略显诧异地看向梁潇,梁潇笑了一下:“在下自知没有这个福分,随便说说而已,我其实倒不在意自己能活多久,在意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理解我,就连我一心想帮助的人,也视我为敌,当偶尔闲下来的时候,有些感慨罢了。”
姑姑笑了一下,感慨道:“世人皆醉我独醒,公子心怀民,而民投公子于江,公子心怀大志,死尚且不惧,又何必在乎庸人妄语。”
梁潇惊讶地看向姑姑,姑姑以暗喻,仿佛正说到了梁潇的心里,是啊,自己是在为自己改造天下的理想奋斗,就算百姓暂时不理解又如何,失败又如何,自己终归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奋斗过了,问心无愧,死亦无憾,又何必在乎那么多。
当杀人时则杀人,当遇宵小仗剑行。
梁潇霍地站起身来,唰地一声抽出宝剑,用萧芙教授的剑法在墙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五个大字:我为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