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考察团的家伙真是烦人,当自己是钦差啊!”已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季节了,长江北岸的崇山峻岭中,郭普夏正牵着一匹油光水滑的战马慢慢前行着。刚才,他接到了随军的一艘海军炮艇送来的加急信件。
信件是从宁波寄来的,落款是南方战区司令部。信件中要求郭普夏即刻从顺军控制区返回马当镇,协助本土派来的考察团团员们了解形势、考核政绩、审计财务。写信的参谋或许以为郭普夏尚滞留在郧阳府未归,因此这封信一开始是寄往房县的东岸临时联络办公室的(在当地租赁的民房,有十余人办公),不料此时郭普夏已随着刘国昌的人马南下到了荆州府的归州、巴东一线打算进一步西进夔州府,作为刘忠贵亲率的主力大军的预备队、后援队。
而当信件最终追上大顺左营制将军、荆侯刘国昌的一万多人马时,他们已经进入夔州府建始县境内,而这时也已经是1671年4月21日了。不出意外地,郭普夏对这类事情深恶痛绝,同时也略有些心虚考察政绩倒没什么,天地良心,作为宪兵队的骨干军官,他郭某人这些年奔走于宁波和湖广之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人眼不瞎,都能看出他的努力和贡献。但是在账目方面,他就颇有些关碍了,倒不是说他贪污公款什么的,实在是这些年的账目做得有些混乱,各种明细对不上是肯定的,虽然总数大差不离,但真要严格较真审计起来,他郭某人却是有些麻烦的(虽然上头给他们这些外派人员的自由度本来就很高),因此他才在听闻上头有人过来时比较烦恼。
这会他与一些亲信随从跟着刘国昌的万余人马已经进入四川境内了,由于江面上有两艘东岸海军内河炮艇(本身也能运载一些货物和人员)护送着多艘黑水组装的72吨级内河小火轮,在帮助顺军左营运输物资,因此刘国昌的这支人马是轻装前行,各部只带数日口粮,以期快速赶到前线,帮助从湘西一带迂回过来的大顺后营万余人马攻击夔州府的侧翼,以便刘忠贵率领的三万多左营主力能够尽快扫平清军的抵抗,进占整个夔州府,让吴三桂后院起火,无法全力攻伐西南。
郭普夏先宪兵队上尉,年轻时候便经历了严格的军事训练,再加上他的体能天生就比一般人出色,因此在东岸行军时从未感觉到有多么艰难。不过,当他此番跟随顺军左营进入四川时,却一路上体会到了什么叫山路艰难刘国昌选择的行军路线避开了一些心思叵测的湘西、川东土司,但也一路艰苦到了极致。名副其实的羊肠小道,在崇山峻岭中漂若游丝;朔风呼啸,细雨载途,一双双草鞋布鞋,脚底板磨得全是口子或血泡。郭普夏的翻毛军靴走在这样的路上真是痛苦极了,不过最终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他可是骄傲的东岸军人,可不能让这帮土鳖们看扁了。
虽然随军带有数日口粮,不过刘国昌还是下令省着点吃,以免出现什么意外耽搁了后,在山里弄不着吃的,因此大伙儿的肚子一直就没填饱过。郭普夏虽然随着带了不少诸如巧克力之类的轻便食品,但别人都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你在这里大嚼大吃算个什么事?因此,在将手头一些巧克力给了几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连长矛都扛不大动的顺军少年兵后,他也忍着腹中的饥火,蒙头行军了。
“已经深入建始县境内很远了,但目前仍然没联络上后营的人马,搞不好要失期了,那样刘国昌还会独自发动攻击么?”一名少尉参谋拖着沉重的脚步挪了过来,压低声音对郭普夏说道:“现在刘忠贵部精锐主力围攻吴三桂的偏师屡战不下,这侧翼的攻击若是再不能奏效,这次岂不是要大事去矣?”
郭普夏从地上捡起了几颗干果,放手心里看了看,这才说道:“即便失期没联络上,以如今这个局势,也是非打不可了。不把夏国相的这两万多人击破,吴三桂的老巢便受不到实质性的威胁,而既然老巢受不到实质性的威胁,那么你指望他从云贵回兵救援?这怎么可能!吴三桂什么人,这种关键时刻断不会自乱阵脚的!”
郭普夏捡的干果来自旁边一个老汉。他挑着两筐果子原本是到乡场上卖的,不料遇到了顺军这支持刀挎枪的部队,吓得挑着担子就要跑,可心慌之下脚底打滑,在青石板上摔了个仰八叉,红彤彤的干果滚得满地都是。一些肚中有些饥饿的顺军士兵顿时弯腰去捡,然后嘻嘻哈哈地塞进自己兜里或直接开吃起来。
老汉看得又心疼又害怕,他不敢上前阻止,因为他怕那些没捡到果子的大兵们来拿他出气,只是默默地蹲在那地上,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郭普夏看他可怜,从兜里摸出几块一元面值的银元,塞到老汉手里,然后又转身朝跟在后面的少尉参谋说道:“如今这局势的关键就在此处了。听说吴三桂率领的大军这会正在围攻贵阳城,南明军队统帅孙可望亲冒矢石,登城抗击,吴军一时半会拿不下贵阳这个关键节点。而在夔州府这边呢,顺军左营数万人马屡战不下,以至于不得不从巴东、归州一带抽调续备军支援。可以说,刘忠贵等人若是不能尽快击破夏国相组织的夔州防线并威胁重庆、顺庆、保宁诸府的话,襄阳的清军主力立时就会行动,然后大顺前营、中营、右营的人马也将被迫随之动作,接着一场混战也就很难避免了。在这场混战中,左营的日子可绝不好过,所以现在必须以最快速度击破当面清军,不然形势很可能会失控。”
“这都打了几个月了,连夔州府还没能全取,夏国相此人用兵老道,谋略也不差,刘忠贵手下那些虾兵蟹将真的有机会赢吗?”少尉参谋递了一个水壶给郭普夏,里面是用可可粉、蔗糖冲泡的开水,郭普夏一闻到这味道就差点流了口水,竟然还有这好东西!
“有没有机会得问刘忠贵和贺珍去,他们二人是一线的指挥官。”郭普夏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实在不行的话,也只能建议上头选择执行备用计划了,就是支持吴三桂自立为蜀王,脱离清廷统治,让这中国的局面变成三分天下,虽然其中的某一个势力明显强于其他两方,但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让吴三桂自立为蜀王,同样是符合我们东岸利益的,不过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他接触,还有清廷肯定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松建制称王的。唉,这事情难度还是不小的,最好还是维持现状,希望孙可望、刘文秀、李定国给力点,顶住吴三桂的攻势吧,其实他也没那么强,当年还是顺军老营的手下败将呢。”少尉参谋也从地上捡了好几颗干果,一边嚼吃着一边说道,果子味道吃起来不怎么样,但在这个食物匮乏的地方,有的吃就不错了。
这会整支队伍似是接到了就地休整的命令,早就跑了半天的顺军士兵们一屁股坐在地上,打草鞋的打草鞋、补衣服的补衣服、捉虱子的捉虱子,四月份的山里其实还是比较冷的,加上现在又是低温期,郭普夏注意到,很多衣衫单薄的顺军士兵在乍一坐下来后,都有些抖抖索索的,偏偏这会上头又不允许生活,因此一个个都很难熬,只能挤做一团,抱团取暖。
这日子,也忒艰苦了,不知道单单左营如此呢,还是整个顺军体系都如此,应该不至于吧!郭普夏用一种略带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些衣衫单薄(上头甚至还打着补丁)的左营兵士,长叹了一口气,这样的装备、这样的补给、这样的士气,怎么和人家打仗哟!顺军左营七万多人马在湖广西部坚持这么多年,还没被襄阳和重庆两方面的清军联合起来灭掉,确实是一个奇迹!只是如今局势骤变,逼得他们不能再打舒服的防守战,开始出去啃夏国相的硬骨头,确实有些难为他们了。这说到底,还是左营太穷了,郧阳府加半个夔州府,根本养不起数量高达七万的军队,即便他们平时已经在大力军垦、即便长沙方面也一直在接济物资器械,但确实还是严重不足。
“现在刘忠贵的主力已经到哪了?攻下万县了吗?我记得海军船只运输的物资都在万县码头卸货的。说起来,我们已经在这片地方损失了好几艘船了,牺牲不可谓不大,不要弄到最后,还是功败垂成,这可很让人难受的。”郭普夏大口喝完水壶的巧克力糖水后,说道。
他刚才提到的“损失了几艘船”,说的是这几个月间沉没在长江三峡一带的总计四艘船只,分别是一艘海军内河浅水炮艇、三艘72吨级内河小火轮。这四艘船有两艘属于不慎触礁沉没、两艘遭到清军水师夜间偷袭后用火船焚毁,也是倒霉。
这四艘船的损失,一度让南方开拓队的江志清痛彻心扉,因为这都是很难补充的船只。尤其是那些内河浅水炮艇,已经多年没有补充了,等于是毁一艘就少一艘,真真是让人无奈。而即便是那本土已逐渐淘汰的72吨级内河小火轮已能够在黑水造船厂组装(主要部件仍需从本土进口),但产量也是相当有限的,需求却又无限大,如今给你一下子损失了三艘在湖北、四川一带的江面上,这让廖逍遥、江志清等人说什么好呢?
不过,即便已经在三峡一带损失了这些船只,但东岸方面帮助顺军转运物资和人员的决心却没有丝毫改变。大量的粮食、器械、辎重、药品乃至人员,仍在通过长江这条天然运输线向夔州府一带运输着,以攻击万县、云阳、开县一带的三万余左营主力大军。毕竟,他们装备不如吴军、训练或许也不如,人家又是主场作战,这要是后勤再不充足的话,那么这仗也不用打了,肯定没戏!所以,即便东岸人目前已经损失了好几艘船,在向上级汇报后,马当要塞方面又立刻增派了两艘海军内河炮艇、四艘72吨级内河小火轮前往三峡一带转运物资,由此可见决心之强。
“主任,您该回转了吧?马当那边需要您回去坐镇,毕竟那一帮来的钦差不好应付。而且有关这西南局势的事情,也需要您向他们做出专题汇报。”少尉参谋又询问道,他也是知晓了东边寄过来的急件的内容的,故出言发问。
“那是当然的了,上头都下了命令了,我也没法抗命不是。”郭普夏摘下军帽,在手指头一边转着,一边说道:“不过我走以后,你们可不能偷懒了,也不能怕苦怕累,一定要跟着刘国昌的部队,随时了解各部战况,然后通过海军兄弟们的船只将消息带回马当镇。我再强调一遍,一定要跟上顺军的部队,他们平时吃得不好、穿得不暖,都能走这么远的山路,你们就更没有理由跟不上了。总之,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这些兔崽子敢偷懒的话,回来看削不死你们。”
“另外,嘱咐海军的兄弟们也小心些。虽然如今清军的长江水师几乎不敢公开在江面上活动,但保不齐哪天他们脑子抽风就出动了呢?那密密麻麻的小船,可也是一个大麻烦呢。而且,白天不敢动,这些人夜间还是会经常出来蹦跶的,要是不小心让他们摸到近前,像万县那次放火船顺流而下,那可就傻了,总之一切都多加小心吧,我们损失不起更多船了!”郭普夏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强调着朝少尉参谋说道:“我走后你负责,三天给我一封信,汇报西南局势最新进展,希望尽快让我听到刘忠贵攻入重庆府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