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少年行 第三章

    “方长命！你死哪儿去了！”

    刚刚进了杂院，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公鸭嗓扯着喉咙高叫。听到这声音的仆从丫鬟们吓得莫不收声快走，如避蛇蝎，有那实在走不开的，只好能躲则躲，个个战战兢兢，生怕被那个小魔头看到，又生什么折磨人的花招。

    不过瞬息，偌大的杂院之中，只余方长命一个人，孤单单站在彼处，低着头，却又挺直腰，那般的不屈，却又那般的屈辱。

    有方家经年的老仆轻叹：“唉，长命这孩子，是个命苦的。能干却又心高，只可惜，只是凡人如我，没有文武血脉……”

    又有人惋惜道：“可不是！这孩子自幼聪明伶俐，如果有文脉，哪怕只有一条，能识字就行——必为县才！”

    也有人讥笑：“说得容易，县选是你说了算的？县才？就他那又硬又臭的怪脾气，这一辈子活该受罪！”

    有人附和：“就是！他若识字就是县才，老子识字那就是秀才了！说不定还是人才呢！”

    “噤声噤声！三少爷来了！”

    杂院立时肃静，连虫鸟声都不闻。

    一个面白有麻子，瘦弱不堪的锦衣少年慢慢走了进来，原本清秀的面孔，由于那双充满阴鹜的眸子而变得阴沉。少年等着方长命，冷笑道：“好你个方长命，居然敢不搭理本少爷，好胆！”

    方长命微微躬身，垂下的眸子中有怒火，也有不甘：“长命不敢！”

    方家三少爷突然笑了：“哈哈！不敢？你不敢？”突然他笑声尽敛，冷然道：“那你今天还敢不去给本少爷请安？！”

    方长命努力忍住心中怒火，低声道：“今日是父母忌日，大管家给了假……”

    没等他说完，三少爷便“哦……”了一声道：“这么说，在你心里，大管家的话，比少爷我的话还管用？”

    方长命忍不住争辩道：“我没这么说……”

    “没这么说？可你就是这么想的！”三少爷突然脸色一遍，沉地似要滴水一般，冷笑道：“好你个方长命，不分尊卑，目无尊长！方义，照例，应该怎么处罚他？”按辈分，方长命当叫他“叔父”，他这句“目无尊长”倒没有乱说。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书童“咻”地一声从方家三少爷身后闪出来，笑嘻嘻地说：“杖十五，并三天不食。”

    周围顿时一阵冷气倒抽的声音，藏在四处的众人纷纷低声惊呼，有人忍不住道：“这是打算要了长命的命啊！”

    方家三少爷向四周扫了一眼，眸中冷光顿时把众人吓得噤若寒蝉。那小书童方义又笑着对方长命一脸诚恳道：“长命哥，你也别为了上次的事闹别扭了，不久是二十鞭子吗？你认个错，好好求求少爷，少爷这么心善，定然会少罚你些。”

    众人心中不由大骂，这方义为了拍马屁简直就不要脸了！

    方长命虽然是硬骨头，却不是不知变通的蠢货，自然知道若是那二十杖打在自己身上，又三天没吃的，后果会是怎样。想起那做了善事却命丧荒野的狐妖，他忍住怒气，躬身道：“长命知错，还望少爷能高抬贵手！”

    方家三少爷听了他这话，放佛大夏天喝了冰镇的蜂蜜水似的，心里说不出的痛快，。他和方长命同岁，也一样身上没有文武血脉，不同的是他是方举的小儿子，极受家人宠爱。可是从他懂事开始，就常听到村里人总是用惋惜的口气感叹方长命聪明过人，却没有文武血脉；甚至连他爹方举有一次都说，如果方长命身具文武血脉，哪怕只有一根，都一定能出人头地。虽然无人拿他和方长命去比，可两人到底同岁。小时这些话听得多了，他心中自然起了比较之心，结果经过多次观察和试探，他非常懊丧地发现，方长命果然比他聪明地多！

    这下子方家三少爷心中便起了嫉恨，开始只是捉弄方长命。没想到方长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硬骨头，小时不会变通，更加倔强，从来没有低过头、弯过腰。三少爷本来只是不服气，只想叫方长命在自己面前低个头而已，后来被他激地凶性大发，愈发变本加厉，想方设法地整治方长命。而方长命也因此愈发厌恶三少爷，更加不肯屈服。

    其实两人之间说到底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一个不屈，一个只想叫他屈服，最终却演变成一场“谁比谁更狠”的游戏。

    长大了之后，方长命也通了人情世故，也知道自己以前的做法过于刚烈，但少年的自尊心是最强的，要他低头，不如杀了他。若非为了保住性命，他连面子上的恭敬都不会保持。此番若非他在莫兰山中经历了狐妖之死，对“无常”有了初悟，恐怕还是连句软化也不肯说的。

    方家三少爷倒也不是真要害方长命的性命，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也不过是为了方长命能服软而已！他现在听到方长命服软，顿时觉得自己数年的努力最终没有白费，终于叫这方长命低了头。此时他从头舒坦到脚，可谓酣畅淋漓，不由喜上眉梢，张口就要饶了方长命。

    然而，谁都没有看到那书童方义眸子中阴光一闪，上前一步，指着方长命的鼻子大声呵斥道：“方长命！你这是什么态度！少爷是主家，又是你叔父，你犯了错，当跪地求饶！只拱个手就想蒙混过关么！你这是瞧不起三少爷！”

    方家三少爷原本已经打算就此放过方长命，听了方义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被人给耍了，不由火冒三丈，跳脚恨声道：“好你个方长命！方义！叫八叔来，叫八叔来！给我行刑！”

    方长命怒视方义，睚眦欲裂！

    四周的人们也顿时都觉得这方义实在太狠！

    能在方家大院干活儿的，没有几个傻得。大伙儿都看出来刚才三少爷明明是有放过方长命的意思，可被这个方义一挑拨，又起事端！而方义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聪明，使少爷将来更倚重自己！——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居然用心如此恶毒，实在可怕！看来以后，跟此人打交道要愈加小心才行。

    方家三少爷暴跳如雷，连声催方义叫八叔过来行刑。方义见状心喜，一边低眉顺眼地道：“诺！”一边则在心中嘲笑三少爷的愚蠢。在他看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踩着方长命向上爬没有错，不这么做才傻！

    八叔很快被叫过来，身材高大、面目凶狠的他有一颗和他眼神同样冷酷的心。八叔出身军伍，把家法看得比什么都重。加上方义在路上把方长命“不分尊卑、目无尊长”的事添油加醋的渲染一番，八叔更是手下不留情，当即着人把方长命按在地上，扒了裤子，亲自举起护院的大棍，“啪”地一声打了下去。杂院的奴仆们都脑袋一缩，只觉得这板子打在自己身上似的，不由个个呲牙咧嘴。

    方长命只觉得臀部火烧火燎，疼到了骨头里似的。之前他不是没受过鞭子、板子，可都是皮外伤，这一次完全不同，八叔这是把他往死里打！他从没得罪过八叔，八叔下手这么狠，肯定是因为有人说了什么！看着低着头站在三少爷身旁，却目光含笑的方义，方长命心中恨极。他知道这是方义在拿自己的命当梯子向上爬。

    “小人！无耻小人！”方长命心中怒吼，“就算我死了，也绝不叫你这小人看笑话！”

    转眼八叔已经打了七八下，腰部以下全部失去知觉。可他拼命咬着牙，双手死死攥在一起，尚未长成的胳膊上青筋暴起，硬生生抗着打，一身不吭！

    八叔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知道方长命这孩子硬气，却不知道他竟硬气如斯！要知道他这次下手可不轻，能挺七八板子还不昏厥的人，连军伍中的新兵都达不到！

    不过方长命究竟身无武脉，抗到第十板子，还是昏了过去。四面无声，只有这清脆的打板子声回响在四周。不过数息，十五杖打完，八叔拖死狗一般把已经昏过去的方长命拖到柴房中，关了起来。看着臀上血肉一片模糊的方长命，周围杂院的奴仆个个冷汗直流，指指点点，言语间虽然同情，但没一个人过去。要知道得罪了三少爷是小事，捋八叔的虎须可是自己找死！八叔是方家几代内唯一一个有一条武脉、又通过了县选的“县才”，曾在军中担任伍长。如果不是作战时武脉严重受损，难以恢复，才不会回到村子里来。

    八叔虎目之中冷光如冰，向周围扫视一拳，不带丝毫感情道：“以后谁要没了规矩，这便是他的下场！”言毕冷哼一声，一晃神就不见了踪迹。虽然他只有一条武脉，而且受损了八成，但剩余的两成比起普通人来不知道要强了多少。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阵风过，八叔就不见，又是害怕，又是更加羡慕身居血脉之人。

    方家三少爷眼看着方长命被打，却一声不吭，心里不是个滋味。他的本意不过是想让方长命低头，而不是想弄死这头犟驴。他看了眼紧闭的柴房，心中五味杂陈，想过去看看方长命究竟死了没有，却又拉不下这个脸。终究磨不过面子，也学着八叔的样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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