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烈回到大营已经是黄昏时分,他体会到了出身农民的士兵的一些淳朴想法:军饷用来养家糊口,最好能多几亩薄田,养一牛,娶一房媳妇。
另外比较普遍存在的强烈愿望是: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做官的想法相当浓厚。
学而优则仕。文官地位崇高,待遇优厚,还有不杀士大夫的帝训做保护伞,自在快活悠哉游哉,简直是其乐无穷。
很可惜,赵宋重文抑武。尽管军饷还算不错,但军人的地位十分低下,随便一个不懂军事的文官都可以在军营里指手画脚,胡乱瞎指挥,极大的影响了军心士气。
因为宋太祖属于武臣篡位自立,为了防备武将们造反,故意制定了兵不知将,将不识兵的钳制手段。即使是军神白起重生,带领这种军队出兵迎敌,也只能是一溃千里,一败涂地。
更离谱的是,对于军事作战一窍不通的赵官家,竟然可以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宫里,遥控前方作战的布阵方略,而且还不能有半点偏差,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强硬的后台,在北宋那年月做士兵,除了白白送命之外,毫无光明的前途可言。
杨烈甚至带有几许恶意的想法,如此荒唐透顶的皇帝,加上荒谬绝伦的军事制度,那北宋也活该完蛋大吉,与其便宜金虏,不如干脆取而代之?
刚喝了口茶,近卫就报说汤隆求见,杨烈吩咐道:“请他进来。”他本想亲自出帐迎接,后来一想,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礼贤下士固然重要,但这里是军营,一切繁文缛节能免则免,他需要的是胸有韬略勇于任事的谋臣,而不是科举出身的进士大老爷,实用才是硬道理。
用人要疑,疑人要用。人心隔着肚皮,不疑心只是一种乌托邦似的理想,那是不可取的。
在杨烈原来那个世界里,某些强国流传着一句名言:采取怀疑的态度,把政府关进笼子里,用放大镜来检视。
杨烈相信,千里马虽好,却需要伯乐的赏识,否则只能郁闷地憋死在马厩里。只要是真正的人才,必然不会甘心身处窘境,他们会想方设法地改变自己的命运。
“汤隆,机会只有一次,你可别让我太失望哦。”杨烈淡定地坐在虎皮帅椅上,手里捏着毛笔,开始阅览军务文书。
“小人汤隆拜见主公。”杨烈依然埋头批阅文书,浑然没有听见汤隆的叩拜。
汤隆始终没有听见杨烈的回音,偷偷抬起头,却发现杨烈端坐在帅椅之上,一副全神贯注批公文的架式。
心念电转间,汤隆马上明白过来,要想获得主公的青睐,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展现出高人一等的本事才行。
汤隆胆识过人,竟然擅自站起了身子,镇定自若地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轻声道:“主公,小人其实是蔡太师派来奸细……”
杨烈顿时心头一凛,心房象被针刺了一般,一阵剧烈收缩,紧接着抽搐了起来。
强自镇定下来,杨烈装作没事人一样,轻描淡写地说:“是么?”脸色还算正常,但手里的毛笔却停了下来。
汤隆慢条斯理地说:“小人却不是那种告密之人,特来投奔主公。”
杨烈目光一凝,平淡地说:“为何?”他的问话中包含着多种意思,汤隆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来。
汤隆叹道:“小人胸怀屠龙之术,可惜遇人不淑。太师老矣,既不敢篡位自立,又不愿意舍弃到手的荣华富贵,将来的结局必定很惨。”
看来这个汤隆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但杨烈需要一个十分坚实可信的理由,所以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汤隆,一句话也不说。
汤隆心中有数,他必须充分展示自己的诚意,才能取信于杨烈,否则他今天肯定无法活着走出中军大营。
汤隆拱手道:“主公,小人监视那些朝中的重臣及富商居贾,已十年有余。您的岳父薛大官人,共有钱一千五百多万贯,良田三十万顷,商铺一百八十三家,而这些其实都是蔡太师所有。”
杨烈细细地品着汤隆的话,他知道岳父薛南山十分有钱,却没想到,竟然到了富可敌国的程度。
杨烈心下大为感慨,要知道大宋国一年的税赋也不过一亿贯而已,即使是最高的年景也没超过一亿六千万贯。靠地租及普通的商业利润,蔡京能够聚敛到如此多的财富,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汤隆见杨烈默不作声,知趣地闭上了嘴巴,等杨烈抬头望过来,他才继续说:“主公,您的岳父还私藏了价值八百万贯的财物,这些都在太师的掌握之中。”杨烈心想,我从温州取出的那一百万贯钱,你总不可能知道吧?
汤隆整理了下衣服,泰然自若道:“主公,您从温州一共搬了三百多只箱子,雇用了二十七辆牛车,全都送上了大福船,这些事情太师也已经知道了。”
“什么!”杨烈差点惊叫出声,好不容易才忍耐下来,两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直逼汤隆。
面对可以杀人的目光,汤隆却丝毫也不害怕,悠闲地说:“主公在两浙路赈济了几十万灾民,别说太师他老人家,只怕连官家都知道了。”这个杨烈倒不太担心,虽然有些图名的说法,但毕竟是端得上台面的事情。
汤隆忽然厉声道:“主公,身为大宋的子民,不知道密建私军该当何罪?”杨烈已经冷静了下来,笑道:“这条消息老太师必定不会知情。”
汤隆微微一笑:“主公英明,小人无法渡过这宽阔的流求海峡。”
杨烈已经熟悉了汤隆说话的风格,淡淡一笑:“恐怕是你别有所图吧?”
“一点没错!小人鞍前马后地替太师卖力,所能获得的最高奖赏不过是个看得见摸不着的虚衔,”汤隆不屑道:“正七品的致果校尉而已,因为小人没有功名在身。”
杨烈觉得汤隆的话说得很直白,野心也完全表露了出来,但还不足以说服自己信任他。
汤隆晃了晃脑袋,突然握紧了拳头,斩钉截铁地叫道:“主公,您的凌云壮志比天高,小人的野心比海阔。”刹那间,杨烈的心产生了共鸣,望着汤隆的感觉与之前大不相同。
响鼓不用重捶,大家都是聪明人,杨烈从汤隆的眼里读出了勃勃野心,那是一种对于权力的极度渴望,这是一个想做人上人的野心家,而且zhan有欲极强。
汤隆所梦寐以求的东西,蔡京却只能满足极小的一部分,他空怀一身抱负,却无法一展所长,应该比较郁闷吧?
杨烈指着一旁的椅子,笑道:“坐下说话,讲讲你的经历。”
汤隆很自然地拱手道:“主公,小人的真名叫朱武,字广达,是淮南定远县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婶娘将我抚育长大成人。”
“你就是朱武?”杨烈惊异莫名。
朱武十分诧异地望着杨烈,点头道:“小人的真名确是朱武。”梁山的好汉终于露面了一个。
杨烈读水浒的时候,独独对于这位神机军师有所偏好,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活下的梁山好汉之一。
水浒上的朱武,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却精通阵法,广有谋略。
那个所谓神机妙算的吴用,却见识极短,因见宋江被害,恐刑戮及身,遂与花荣一同自缢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宋江的墓前。
当然了,这些都是小说的演绎,杨烈也没有想到会在流求遇见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心中的好感也增加了不少。
朱武慨然道:“主公,小人的经历太过复杂。七岁的时候,因为肚子饿,偷了邻居家一条蜡肠,结果一不小心,被发现了,让人家打了个半死。五年后,那人也许不小心,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暴病身亡。真是个好人啊,可惜了,小人还去给他哭过灵。”脸不改色心不跳。
这家伙够阴毒,真可谓小人报仇五年不晚,耐心十足。
朱武淡淡地说:“十五岁那年,小人的堂妹,也就是婶婶的女儿,当街被东门大官人调戏。那厮家丁众多,我年小力弱,于是请他晚上来相会。那厮色迷心窍,晚上果然来了,而且只带了三名家丁。小人先将东门大官人引进厢房,然后趁机灌醉了家丁,一人给上一刀,结果了三条狗命,还捏碎了那厮的一双鸟蛋,哈哈。”
已经四死一残,杨烈望着神态自若的朱武,感慨良多。这家伙干下此等骇人听闻的勾当,却象个没事人似的,仿佛只是喝了一碗白开水那么简单。
“后来,小人被官府四面通缉,迫不得已才投在了蔡府一名家奴的门下,凭着一点小聪明,攀上了蔡家四爷的小妾,靠着枕边风慢慢获得了四爷的赏识……”
朱武说得比较含糊,但杨烈一听就明白了,这家伙肯定是勾搭上了蔡翛的小妾。
“这是个为了往上爬而不择手段的家伙!”杨烈的心情很复杂。
朱武忽然兴奋道:“后来,小人被派去追查薛南山的密财,借了个由头,带着蔡府的人将东门全家老小杀得一干二净,鸡犬不留。主公,报仇雪恨的滋味可真是痛快啊!”杨烈听着身上直冒寒气,几乎可以断定,这家伙是个杀人狂,心眼还特小。
“够了,不需要再听下去了!”杨烈想罢,摆摆手打断了朱武的话头。
思虑妥当后,杨烈威严地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职方司执事,负责收集各种消息,并且直接听命于我,不受任何人节制。我已经看到了你的野心,但你必须牢牢记住,今后你的忠诚只能奉献给我,无论何事都不许对我稍有隐瞒。”有证据表明,特务头子其实都特别怕死,相信这个朱武也不会例外吧?
朱武一阵狂喜,他终于找到了识货的明主,马上拜倒在地上,叩首道:“臣誓死效命主公,如有负主公之重托,当受五雷轰顶,断子绝孙之咒!”
在那个时代除了光宗耀祖之外,传宗接代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朱武发下如此重誓,确实在形式上表明了他的一心效忠的心迹。当然了,杨烈也很明白,既然朱武背叛了蔡京,将来也可能背叛他自己,不可不防。
“好,我定会让你得到所有想要的一切!坐下说话吧。”杨烈许诺道,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烈喝了口茶,整理清楚思路,然后分析说:“你肯定是躲在灾民当中,混入了流求。平松招兵时,你又混进了军营,广达,我没所错吧?”
君臣身份既定,朱武收敛起放肆的神态,正颜道:“主公所料丝毫不差,臣混进军营的时候其实很轻松,平松大人连身份都没核实,就让我进来了。”
杨烈心中一动,询问道:“广达,你还发现了那些缺陷,都照直说出来。”朱武笑道:“主公,据臣的观察,我军看似军纪严明,其实漏洞还是蛮多的。”
杨烈故意拿眼睛瞅着朱武,凌厉的眼神令朱武心里只发毛,不敢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主公,从选拔出来的近卫军开始,每人都必须列出履历以便详查其底细……”
杨烈笑了笑,承诺道:“广达,全军所有的人,包括我的近卫,你都可以自由挑选。不过我有言在先,职方司的人必须忠实可靠,出了问题就唯你是问,明白?”
朱武拱手一礼,喜道:“谢主公恩典。”手里有人才好办事。
其实朱武转而投奔杨烈,决定性的因素是他前瞻性地看出了杨烈身上拥有潜在的巨大价值,经过了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决定冒这个险。成则将来极有可能封侯拜相,至于败的问题,他认为那几乎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流求孤悬海外,杨家船队精锐至极,朱武跟着灾民坐船来流求时,曾经细心地观察过。他发现无论是纲首还是梢工,全都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渔夫,一举一动之间透露出来的信息,令长期从事情报收集工作的朱武大为震惊。
朝廷的水师与杨家船队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就象是婴儿与壮汉比力气一样,不值得一提。
进入流求后,朱武居然免费分到了二十亩荒地,一大袋种子,一头耕牛,连铁犁都免费发放,这一切令他感到十分新奇。
宗柴云奉命筑城时,朱武也参与了进去,伙食免费供应,每天一顿稀的,两顿干的。早饭是稀饭加大馒头,中午和晚上则是一荤一素,肉汤敞开来供应。
这还不算,凡是参与筑城的人,每人每月可得二贯钱,每十天发放一次。朱武亲眼所及,筑城的壮丁们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不用皮鞭,没有刀枪相向,大家都是自觉自愿地卖力干活。
朱武曾经潜入辽国及西夏国,他从来没有看见这么朝气蓬勃的地方,所有出现的一切都令他十分震惊。但他此时并没有背叛蔡京的念头,他决定更加仔细的观察下去,看看杨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及至近卫军建立起来的时候,更加印证了朱武的想法,所有这些都证明了一件事情,杨烈肯定有谋反之心。
说句心里话,朱武当时恨不得马上游过流求海峡,赶快回京向太师告变。证据确凿,朝廷对于举发谋逆之功封赏很重,天降富贵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很可惜,除了杨家的船队外,流求没有一条民船,而且大船上戒备森严,连送食物的人都无法擅自上船,何况他一个白丁呢?
既然无法离开流求,不如索性加入到军营里去,反正到流求的仅他一人而已,多收集一点谋反的证据,绝不是件坏事。
凭着过人的身手,朱武小心翼翼地混进了军队,潜伏了下来。每天接近七个时辰的残酷训练,令朱武大感吃不消,只是勉强咬紧牙齿硬撑了下来。
等到杨烈采取偷袭的方法,检验全军的战斗力时,朱武的一颗心“砰砰”直跳,投奔之心开始生根发芽。
可是一夜之间,局面起了惊人的变化,朱武还没睡醒,就听说杨烈亲自替官兵们发馒头盛稀饭的惊人事迹。
他赶紧跑出了营帐,正好看见杨烈满头大汗地双手给士兵们盛稀饭的一幕感人场景,明知道是收买人心之举,但却也是世所罕见的壮举。
朱武挣扎了许久,当他惊奇地发现杨烈居然端着碗,蹲在地上吃饭时,脑海中一阵电闪雷鸣,决心不再犹豫,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朱武终于站了出来,他已经断定,如果他去告密,所得不会高于现在很多,但却极有可能丢掉小命。
这么多年来,朱武看惯了大人物们私下里做的种种肮脏交易,夹缝中求生存的小人物在权贵们的谈笑间,就象扔手纸一样,被牺牲掉了。
杨烈不但拥有巨大的财富,还掌握着一块不小的领地,海上还有一支强大的船队,更重要的是他居然还掌握了一支铁军,而这一切都是朱武所梦寐以求的而不可得的至宝。
朱武身处军营数月,对官兵们的军事素质了如指掌,无论是辽军,还是西夏军,没有一支军队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已经不堪一战的宋军,根本就没有列入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既然吃不掉杨烈,那就加入他,和他一起干,做个极有可能封侯拜相的从龙之臣。风险总是与机遇并存的,朱武终于痛下决心,大大地赌上了这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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