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明在天,星辰满布,云州百姓都已收拾好了家当等待明天的撤离,因此街道上异常空旷,鸡犬无声,战乱中的云州城终于有了一丝宁谧安详的气氛。
离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个人在前慢慢走着,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衣袖和裤管,身影愈显孤寂。刘皓南见他走得漫无目的,忍不住开口问道:“喂,去宋营是这条路么?”
离天没有回头,懒懒道:“这么急着回去见那姓卢的么?跟我走吧!”
拐过一条小巷,一点微弱的灯光跳入眼帘,在黑夜中飘摇不定。那是一只糊纸已有些残破的灯笼,灯笼下有一个小小的露天面摊子,大铁锅里的水已经煮沸了,冒着腾腾的热气,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俯身在铁锅旁边,正探着一双长竹筷将面条捞进碗里,浓郁的香味袅袅地向两人的鼻子里飘来,
离天眼睛一亮,转身拉起刘皓南的衣袖,道:“走,吃面去!”
刘皓南大是愕然,被他一把拉到面摊前坐下,离天兴致勃勃地叫道:“老人家,来三碗肉丝面,五斤烧刀子!”
老人显然也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顾客光临,愣了一下方道:“就来了!客官请稍候!”不一刻便将面和酒端了上来,自去一旁坐下。
离天却向老人招招手,含笑道:“老人家也请过来坐,这碗面是我请你吃的!”
老人呆了半晌,忙笑道:“多谢客官!”将两手在前襟上用力擦了擦,方颤巍巍地坐下。
刘皓南索性既来之,则安之,抓起筷子大块朵颐。老人的肉丝面虽然难称美味,在这清冷的秋夜里拿来暖身却很是受用。
离天兴致极高,也不用面前的酒碗,抓起一坛烧刀子便往嘴里倒去,兀自哈哈笑道:“痛快!痛快!小鬼,你要不要来一碗?”
刘皓南摇摇头,低头专心吃面,他从没喝过酒,只闻得气味刺鼻,自然心生排斥。
离天也不勉强他,笑道:“不喝酒如何能算好汉?小鬼,你以后总要学会喝酒的!”自顾自地又喝了一气。
老人被离天的豪气感染,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顿时满脸通红,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舒展开来,他翘起大拇指夸赞离天道:“客官真是好酒量!不过我自酿的这烧刀子用料虽然粗糙,蒸酿工序却是一样不少,后劲大得不得了,似客官这样喝法,可要小心喝醉了!”
离天哈哈大笑,道:“醉了才好!喝酒若是不醉,跟没喝又有何分别?”继续与老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两人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舌头也渐渐大了起来。
只听离天兴起,拍着老人肩膀大赞:“好酒,好面!老人家,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面了!以后我到云州来,一定再到你这里来吃面,喝酒……”
老人喝罢了一碗酒,面色忽转愁惨,哽声道:“不瞒客官说,今天这面本是为我自己准备的,摆了一辈子面摊……这最后一碗面,总该留给自己才是……”说着流下泪来。
离天一怔,问道:“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想不开?”
“客官不知……明日……明日杨老将军要弃城突围,我老了……走不了太远的路,也舍不下这面摊子……可我不能拖了大伙的后腿啊……留在城中早晚是个死……难道还要等那些契丹蛮子动手么?”老人说到伤心处,不由得泪落纵横。
离天闻言只是冷笑:“契丹蛮子?好!骂得好!”又仰头狂饮起来。
老人不知他是辽人,只当他真心赞同,心头一点热血被酒气勾引地上下激荡,忍不住高声感慨道:“我若是再年轻上三十岁啊,定要跟着杨老将军打仗,把那些狼崽子们通通赶出去……”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十几年前辽太宗屠戮云州城的惨状来。
刘皓南见离天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心中暗道:“以离天的性格,当不至于对这老人发怒动手,可他听了这些话,心中定然十分窝火……”
不料,离天听老人说到屠城情景之时,突然以头捶桌,呜呜大哭起来,吓得老人也慌了手脚,语无伦次地在旁解劝。
刘皓南料想离天是在故弄玄虚,不知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只是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
离天却越哭越是伤心,哭到全身都轻轻抽搐起来,口里含混不清地道:“我见过……见过的……那些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个压着另一个,却全都没了脑袋……血流满地……就是那些契丹人!他们把我们最勇猛的战士都杀光了……女人和孩子都成了他们的奴隶……我们奚族……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哈哈……再也没有身背弯弓驰骋草原的奚族战士了!再也没有歌声像百灵鸟般婉转的奚族女子了!再也没有成群的牛羊和连绵的帐篷了……什么都没有了……呜呜……什么都没有了……”他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哭,嘶哑的声音满含着歇斯底里的绝望,那凄怆欲绝之状却不像是装出来的。
老人这会儿早已喝得头晕脑涨,连离天的话都听不真切,只是反复絮叨:“莫哭!莫哭……”
刘皓南把离天的话听了个大概,有些意外,恍然道:“原来他并非契丹人,而是什么奚族人,他所在的部落想必也是被契丹人所灭。”
离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大一阵子才平复过来,伸手去抓桌上的酒坛,全身却都颤抖得厉害,一发力竟将桌子推翻了,他脚下不稳,就此扑倒在地。老人也从板凳溜到地上,缩做一团人事不知了。
刘皓南见离天的样子,始信他是真的醉了,不禁头疼。这家伙当真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全没半分正经。若指望他带自己回宋军营地,只怕要等到天亮酒醒之后了,刘皓南可不想整夜呆在路边陪这两个酒气冲天的醉鬼,干脆起身便走,自己找路回去。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寒风呼啸着穿过长长的街巷,那盏残破的灯笼摇晃地更加厉害,炉里的火也熄了,未燃尽的干柴发出毕毕卜卜的轻响。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呼,刘皓南悚然回头,见离天正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挥舞双手抓向面前的虚空,满脸的惊怖与凄绝,梦呓般大叫:“……爹!爹!你的头呢?你的头怎么不见了啊……”
刘皓南听得脊背发冷,再也挪不动步子,脑海里霍然浮现出六年前的那个夜晚,母亲在大火中挣扎的身影,父亲越来越冷的胸膛,自己被寒冷和恐惧重重包围,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抖……这个离天……是否也曾有过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杀死的经历呢?
离天再一次扑倒在洒满酒水和面汤的地上,不可抑制地放声痛哭。
刘皓南心头一阵凄恻,终于还是回转身来,勉力将离天拉起,让他靠着桌脚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