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夜里下起寒雨,哔哩啪啦沁人心脾,薄白纱落地窗帘已兜不住风势,它像狰狞的幽灵在窗角作祟。余姚倚在窗边,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古人是什么样的心境她无法揣测,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境。她一手摸索着拿起桌上酒杯,大口大口的喝起白兰地。裔勋推门进来抬手开了灯,她被明晃晃的白炽灯灯光刺了下眼睛,她揉揉眼睛笑着走过去“你回来了。”
他伸手夺过她的酒杯,“余姚,别再喝了好不好?”语气虽然平和,酒杯早已抢走。
她转过身走回桌边,拿起整个酒瓶指给他看,“这里还有呢。”言语间又喝下一大口。
他赶忙跟了过来又把酒瓶夺下,大声唤杜婶儿进来把酒收走。她没有挣扎哭闹,只是把头埋在他的肩上,微睁着眼眸尽显醉态,慢慢地重重地喘着酒气,如兰似麝,令他心疼不已。他把她放倒在床上,俯身为她脱下鞋子,只听她呢喃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一晌贪欢……”
裔勋知道她走不出痛苦,她需要时间愈合,所以他要忍下她所以的胡闹。
在她清醒的时候,他试着问她,有什么法子可使她开心。她不语,她连自己都不清楚。她约了棠柠去烫头发,把她长而密实的头发烫成卷发,依然半挽着,但前额头却露了出来,在镜子里她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轮廓。棠柠笑她终于摆脱了稚气,她略跟着点头认同棠柠的看法。有时她去晓南阁打麻将,她已然成了熟客,不再像原来那般怯怯躲躲,听到再瞠目结舌的八卦她也不觉惊奇,她也不怕输钱,总是静静地冷冷地打完八圈再八圈。有时她约着棠柠去逛街买东西,每每出手过于狠绰,棠柠不得出手制止她,她也不争辩什么也就听话的收了手。更多的时候是去喝酒,新兴的西洋酒馆、巷子里的老酒馆,甚至赌局赌坊。在酒馆里会有男子过来搭讪,她历经了满山红那一遭,再瞧见什么样的男子也无所畏惧,她用不屑与冷漠倒也能挡走不少知趣的人。裔勋每天的功课变成到处寻她,起初以为她折腾几天也就眷了,故而随了她去,不曾想一发不可收拾,他有多生气就有多担心。
棠柠问她到底在纠结什么,事情已经都过去了,裔勋待她依旧很好,她还有什么不知足?
她在用她的方式激怒他,她想要跟他大吵一架。她理解不来裔勋为何那般沉得住气,为何不质问她与满山红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何他不相信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大抵所有人都不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所有人都希望那件事可以翻过去,只有她执拗的想要亮出真相, 她说服不了自己遗忘,所以她只能麻木自己。有时她觉得自己是爱着裔勋的,但最近她老是在恨他;梦里总能梦见满山红的脸,狰狞的在她耳边奚落道——你这个不择手段贪恋钱财的女人!
全身镜里的那个女子她好像不认识,那个人的眼睛没有生气,活像个死鱼眼。她裹着厚实的半袄长裙,是浅浅的紫色像极了风干后的血。夜里她失眠,失眠到清晨。他醒来的时候她正在看着他,他惊觉的吓一跳。她不言语伸手去解他的衣衫,他按住她的手,他不是不想要,他只是觉得还没时候,她需要时间愈合创伤。她发起疯来强行扯他的钮扣,但被他几下子就按回床上。她讥讽道:“你是不行了吗?”他没有再忍下去,像暴风雨来袭,荡漾的在船底。她到底摆脱不了稚气,“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问我……”他不给她言语的机会,迎上她的唇深吻下去。
她觉得裔勋已经不爱自己,他不愿走进她的心里。
在赌局里,她刚刚下桌,抱着必输的心理,却意外赢了钱,她没贪婪见好就收。
迎面遇见凤杰,他刚刚抽完大烟,还处在飘然欲仙的状态里。从她出事起,他就没有见过她,说不上担不担心,总之知道她还活着,他没有太痛恨。他竟看着她出了神,她浑身散发着颓废之气,凄凄惨惨戚戚。他一直盼着她过的不好,但此时见了她,内心还是酸楚下来。
“好久……不见。”他尴尬的与她打招呼。
她忽然热情起来,“带我出去转转?”
这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老爷他……”
“你怕裔勋呀?我早该知道的。”
凤杰被她戳了自尊,道:“你想去哪?”
她低头笑笑,“随便。”
他带她出了赌局,辗转找了家小酒馆。
她脱下黑色毛呢长外衣,里面穿着件极瘦的刺绣牡丹花旗袍,裹得严严实实却凹凸有致。她娴熟的跟他碰杯,“跟施芸结婚的这几年你过的好不好?”
他提了提气,还是咽下了真实的话,笑道:“我跟施芸挺幸福的,怎么老爷对你不好了?”
“裔勋对我好不好,你们看不出来吗?”
他诱导道:“可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她忽然凑近他,一只手搭在他的大腿上,明晃晃的长指甲像是在撩拨他,“强哥,小的时候你想到过今天吗?”
一声“强哥”使他心酥下来,仿佛时光倒转回五年前,倒转回五年前他还会不会抛弃她?
“当年就算是我对不起你,可你……你怎么就嫁给叶裔勋了呢?”
“你觉得我在报复你啊?”她眯着眼睛望他,“你觉得,我还喜欢你呢是不是?”
凤杰脸色大变,她不知道单余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根本动弹不得,这种危险的氛围把他牵着住。
“余姚,你喝醉了。”
“嗯,我是醉了,喝醉才会吐真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爱施芸吗?”她其实想说你后悔放弃我吗?但她说不出口,她并不是想要证明所有人都爱她,她只是想利用凤杰一把。
凤杰道:“管它爱不爱的,我们也生活这么久了。”
他拦住她的腰走在夜幕里,她酒量实在太差,好在她没有失态发疯。她被风吹得头疼,路走的摇摇晃晃,“你还记得小时候……”
她讲了几件趣事,他当然都记得,但他一件也没有承认。他不知怎地冒出一句:“单余姚你得振作起来,你得回来叶家,咱们好继续斗下去。”
余姚敲着脑袋问:“为要争叶裔勋的家产吗?”
她手中的皮包跌落在地,他哈腰为她捡起。欲起身时看见岳丈的身躯,他瞬间变成了羊。马上低头侧立道:“爹,我在半路……看见姨娘她……”
裔勋漠视凤杰的存在,从他眼前径直走了过去,抱着余姚上了面前的马车,幽幽的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利用了,但又不愿意承认这个预感。
马车上,她挑衅的问他:“你猜凤杰跟我干了什么呀?”
裔勋揉着太阳穴深压住火,道:“余姚,你闹够没有?”
他不在意凤杰,也不在意满山红,他像是笃定她一定会留在他的身旁。
他开始派人贴身跟住她,他不能再放任她乱跑胡闹。她开始变得乖僻易怒,无休止的挑战裔勋的底线,她变得一点也不可爱。
那个晚上裔勋在外面有应酬,她独自在小公馆里徘徊。如今杜婶儿环樱不敢轻易到她身边来,她近来的脾气实在坏透。因为满山红一事,大宅那边早已加强戒备,小公馆这边也给她拨来几个家丁护院。但他们都知道小姨奶奶脾气暴躁,不是被叫着近身,谁也不愿靠近她一步。外面飘起雪花,应该是这年的第一场雪。她跑到院子里,伸手去擎起几片雪花,那雪花凉凉的化在手心里,是美丽短暂的。她神经质般蹬蹬蹬跑回内室,翻箱倒柜找出十几岁穿过的学生服,本以为会穿不进去,套上以后才发现衣服根本撑不起来。她走到镜子跟前左照右照,又把头发披散开来,动手梳起两侧学生头,那是她最初的模样,她想永远留住它。
家中的酒已被藏了起来,但若想喝总会有办法。她依然大口大口的喝起白兰地,依然不胜酒力一会儿便醉。她呆呆的望着茶几上的水果刀,狠狠心拿起来走回屋子。她怕疼,所以她又喝了很多酒,喝得她浑身发热头脑发沉。她拿起刀对准右手腕,第一刀下去没见到血,却把她疼的叫出来;第二刀下去血开始冒出来,她慌了神,一下子把刀跌在地上。她一头栽倒在床上,背脊发麻呼吸开始急促,她后悔了!她不想死!她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她有好多人要去珍惜!可是来不及了,红色的血液流淌到衣服里床单上,恐惧和疼痛双重折磨!她要活!她要活下去!但她已发不出声音。她撑起身体踉跄的跪倒在门下,使出全力去抓那门锁,可怎么也抓不到。来人,快来人!她的眼睛越来越沉,血顺着手腕淌下来,她这辈子算是走到尽头。
最绝望之际门被打开,裔勋惊恐的抱住她,飞快地奔向医院。
“余姚,你坚持住!你坚持住!”
她终于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在落泪。她开心的笑道:“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