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桌上放置着精致的茶点与酒盏,锥刺纹的青瓷在烛光下泛着泽色。
游移良久,赵河强行压制内心的紧张,信步走到床边,颤抖着手指挑起了周思嫣的盖头。
盖头挑起的瞬间,赵河内心的紧张就变成了惊讶,因为周思嫣的面容极为秀丽,端的是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的样貌。
此刻,周思嫣却泪光点点,娇喘微微,一双秋眼如若水杏,似是还未从辞亲之痛中缓过神来。
遮挡面容的盖头,用的是红缎,正中有发髻透过红缎加以固定,故此在赵河松手之间,红锻再度垂下,他惊愕道:“在下实在是冒犯,实在是冒犯……”
言罢之后,周思嫣忽地用手将盖头拨开,而后含羞抬头冲赵河展颜微笑。
“你今既已是我夫君,又何来冒犯之说?”周思嫣擦干眼泪,笑目对视。
“你我素未谋面,却受父母之命私下定亲,我以为……”赵河回以微笑。
赵河心中的欣喜无以言表,在此之前他并未见过周思嫣,也曾幻想过对方的样貌,原以为即便是清秀之姿,也断然不会是倾城之貌,没想到今日一见,秀美程度超乎想象,仪态端庄,举止似弱柳扶风,也是大过所望。
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四目相对之下,赵河自周思嫣眼中,也看到了柔情,看到了喜悦。
微笑过后,周思嫣打量着赵河,但并不主动开口。
赵河见状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腾挪之间,气氛尴尬之极。
终于,周思嫣率先打破沉默,抬手将盖头归置枕边,随后起身走到窗边拉严帘布,最后才回到桌旁倒了杯喜酒送给赵河。
赵河急忙伸手接过,轻抿了一口酒水,心神不定。
周思嫣回到床边端坐,两只小手紧抓床单,也是不知所措。
“你还是早点就寝吧,我出去透透气……”赵河放下酒杯转身推门,平日里他读的是圣贤书,诸子百家皆有涉猎,但对野史艳谈,夫妻之礼却是懵懂,此刻他紧张得连酒都喝不下,迫切想要回到大福身边。
“赵河,你……”赵河刚刚推开房门,周思嫣便惊愕起身。
赵河闻声回过头,却见周思嫣面红耳赤,眼神中流露着不安和惊讶的表情,七成是误会自己瞧不上她。
“周姑娘莫要误会,我赵河得此良妻,实乃大幸。我只是喝多了酒水,想要去茅房,不时就回。”赵河出言解释,言罢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理解,便慌地开门夺走。
关上房门,赵河深深的吐了口浊气。
深秋的傍晚很冷,冷得让赵河的心情很快就平定下来。
然而心情刚刚静定,赵河就开始责怪自己,自己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可是刚才临走时的对话,基本上是粗鄙之人才会说的话,“茅房”这个词用得不好,若当时说的是“内急”,才是儒雅的词汇。
想着想着,赵河已经自正屋来到了大福的厢房,大福果然没睡,在等着自己。
“这么快就完事了?你小子可是个快枪手啊!”大福笑着将赵河迎进屋。
“快枪手是什么意思?”赵河听着不是什么好话,便瞪了大福一眼。
“我听打更的小六说的,我也不知道啥意思。”大福端坐床边发楞。
赵河站在门边,抬头仰望星空,愁肠百结。
此时只因战乱,婚礼被迫提前了一个多月,他根本就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在此之前,他听闻年底有科举,心思一直在攻读诗书上,然而父母之命不可违,科举定品的事情也只好放一放了,一直到今晚,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家了,而此时正在闺房中,期盼他回去的周思嫣,就是他将要厮守一生的女人。
“我瞧着你那个陪嫁丫鬟不错。”大福笑着说道。
“莫非你看上了思嫣的丫鬟?”赵河惊讶回头,他没想到智力只有十岁的大福,竟然会对儿女情爱动想法。
“河儿,你怎么跑到大福房间来了?”大福还未回话,身后就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赵河闻声回头,只见母亲站在屋外,脸上挂着紧张和忧虑。
“出什么事儿了?快跟娘说说。”母亲抓住赵河的手腕,快步进屋。
“娘,我与那周家小女儿第一次相见,又怎能行夫妻之礼?”赵河皱眉开口,他自然知道母亲在着急什么。
“这孩子真是的,害什么臊啊,吓死我了。快快回房吧,莫要让人背后说闲话。”母亲拍脯顺气。
赵河还想说什么,却被母亲强行推搡着走回房间,此时周思嫣正焦急地在房内走动,见赵河回房,脸上顿显欣喜之色。
关上房门,赵河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周姑娘生得俊俏,举止又大方,我赵河能娶你为妻,实是三生修得的福,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赵河淡淡的说道。
“夫君气宇轩昂,身俱卓尔不群英姿,思嫣如是大幸,此后也定当恪守妇道,为夫君相夫教子,做好妻子应尽之责,故不敢违。”周思嫣柔声回应。
周思嫣现年十六,虽然已是婚嫁之年,但终究是少女心性。整句话说得这么熟练,想必在我进房之前,她便有所练习,赵河心想,转念他便将目光落在了墙边上。
墙边有金、石、土、革、丝、木、竹、匏,八音附墙而立,此前家中并不具有这些音具,可见是周思嫣随嫁而来的嫁妆。
“周姑娘莫非通得音律?”赵河多此一举问道,其实此时家道殷实的大户,其女大多是通得琴棋书画,虽然不一定精通,但嫁娶时陪衬这几样,倒也可以自擂。
“通得一些。”周思嫣低声回应。
“音能沁心,乱世不躁。”赵河由感而发道。
“既是如此,我便为夫君奏唱一首如何?”不知何时,周思嫣已经将件古筝抱入怀中,轻挑琴弦为其调音。
赵河点头示意,而后立刻走到床旁腾挪位置,为她接下来的奏唱留空。
调音完毕,周思嫣并不矫揉造作,直接轻拂古筝,柔声开嗓。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然而,前奏刚刚响起,赵河便暗自皱眉,为她担心起来。
她演奏的这首曲目是著名的《胡笳十八拍》,曲调气势磅礴,荡气回肠,需配以高音通透的琴种,而古筝虽低音浑厚,但高音部分略显不足,演奏此曲难免力不暇接,难善本真。
随着曲调渐渐步入高,潮,赵河却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周思嫣天生嗓音嘹亮,前后唱和之间,恰好弥补了古筝高音的不足,且与古筝的浑厚相契攀附,端的是别有一番味道,引人入胜。
赵河并未多想,毕竟妻子有才华是件好事。
嗓音嘹亮,是上天赐予,而赵河却从行曲之间,发现周思嫣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柔弱,在曲子行至高音时,几乎快要超过了周思嫣嗓音的极致,但她却并不收敛,相反频频将音调拉高,逼迫声音更加高亢。
接下去听,赵河却暗自感叹周思嫣这柔弱的身体里,竟有如此不可估量的爆发力。
听着听着,赵河不禁自脑海中浮现出了歌曲所绘的背景,蔡文姬在逃难中被匈奴所掳,流落塞外,后来与左贤王结成夫妻,生了两个儿女。在塞外她度过了十二个春秋,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
一曲奏唱完毕,赵河仍沉浸其中,周思嫣挑目相望却并不打扰。
《胡笳十八拍》本就是难度较大的曲目,气势太盛,对于一般的女子来说难以把握,而周思嫣虽不似大师般强稳,但也能看出她天分异禀,为寻常女子所不及。
“妙,实在是妙!”赵河拍手叫好。
“古有伯牙与子期,今有嫣儿与夫君,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周思嫣眼含深情。
赵河正要出声回应,身后却突然传来了急切的敲门声,赵河闻声急忙起身开门,只见大福满头是汗的站在门外,浑身瑟瑟发抖。
新婚之夜,外人是不得打扰的,大福如此急切的闯进来,肯定是发生了大事。
“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急急忙忙的?”赵河急忙问道。
“贤弟,大事不妙了!”大福焦急的喊道,声音似是比刚才周思嫣的高音还要高。
赵河见状摆手示意周思嫣收起古筝,而后一同走出了房间。
“贤弟,刚才打更的小六来找我,他说倭人已经攻破了边关,正朝咱们这边打来呢!”大福边走边说道。
“攻破了边关?怎么这么快?”赵河大惊失色,大福所说的边关,其实是郭阳北面兵家的扎兵营地,距离此处不到八十里地,若是此刻打来,恐怕跑都来不及了。
“小六说,倭人用法术炼制的妖人打前锋,那些士兵根本就撑不了多久!”大福说着,见父亲和母亲自正堂走了出来,急忙跑过去转告他们。
“妖人?大福你又犯病了吧。”赵父横眉冷对,大小二夫人却瞬间面色煞白。
小夫人将大福拉到一边,小声责问道:“福儿,你听谁说的?”
“我听小六说的。”大福如实道。
“父亲,哥哥一向不会拿大事开玩笑,依我看我们还是谨慎为上!”赵河见状走上前去。
经赵河一说,赵父虽是信了三分,但他人老心稳,短暂的皱眉过后才下决定,“你们不要乱跑,我出去找人问问情况。”
说罢,赵父疾步走出了宅子。
“父亲,我跟您一块儿去!”赵河回头看了周思嫣一眼,急忙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