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药草起了作用,月莲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一睁开眼便是天光大亮,身边早没了十七的影子,十九独自蹲在窗边目光深沉地吹着冷风。
她伸了个懒腰,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新得的那把剑——剑身异常柔软,卷入银器之中,只有手镯般大小,轻盈隐蔽。
月莲心里欢喜,忽而记起自己上一把爱不释手的剑是姐姐送的,又想到姐姐那把剑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她柔甜的笑意凝固在嘴角,凝成一抹一闪而过的狠厉。
突然间,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急速窜上她的床,她警惕握住腕上的镯子,轻轻瞥了一眼瑟缩躲在她身后的十九——十九向来不会主动亲近她,会这般窝在她床上,只有一个可能:有其他更加使它忌惮的危险靠近。
月莲很快便想到一个人。
“打扰了。”门口传来阴柔清冷的嗓音,下一秒便有蛇类爬行的簌簌声。
“主子不在。”月莲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
梵玉闻言,垂了眸子,唇边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意,缓步走到床边,微微欠身:“尊主,梵玉来接您回去,主持大局。”
月莲考虑过无数种可能的情况,自然也包括当下这般,所以心中并无诧异,只是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格外惶恐地往后缩了缩,还使劲地把十九箍在怀里,半天才吐出一个字:“啊?”
梵玉身子僵硬,一时尴尬,其实他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月莲,此番只是试她一试。横竖是要找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
他的蛇从未犯过错误,这点儿自信他还是有的,本来遇到十七他便该回去了,可是路途上他嗅到村庄西南角飘出的一丝血腥味儿。他回返探查,发现不过是奴隶间的斗殴至死,心中难免失望,但多疑的本性仍旧促使他刨开了坟头,仔细查看了一下那个奴隶的尸体——一针毙命,这绝对是寻常人做不到的。一瞬间,恐惧和兴奋同时占据了他的身体,他一面决定留下来,一面又放出信号通知其他人——是他误判了,没有月莲的踪迹。
“如今落雪山的那个男人,就是个废物,心思只扑在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身上,除了让我们为他寻那赤玉救人,别无他想,论功力,恐怕亦是远不及尊主您的。”落雪山的其他人分辨不了,但梵玉清楚的很,如今落雪山的主人,和当初斩了月莲那人,并非同一人。即便身形、样貌、气质、声音等一切一切都一模一样,却依旧骗不过梵玉那群蛇——他们流着的血不同,差别很细微,但不同就是不同,他压低了嗓音,笃定道:“他,不过是个傀儡。”
月莲没说话,她对落雪山上如今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并不想回去。
她自是知晓此时万万不可露出半点兴趣或者好奇,亦不可激怒了他使情况转糟,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开口问道:“为什么?”
没承认,也没否认。
梵玉微微顿了一下,依旧耐心地回答:“良禽择木而栖,谁都不想继续按照那个人的指使做无意义的事情了。您在落雪山时攒下的人脉门道,都快被他毁干净了。”
“主子说……今天吃酱熊肉,你要一起吗?”月莲低着头抚摸着十九柔顺的毛发,似是怯懦地说道,末了又抬眼看了看他,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不过,我也不知道主子今天能不能猎到熊,他比较笨……”
梵玉盯住她稚嫩的脸,没再答话,她拖延时间的企图太过明显,他原本坚定的推测又开始动摇了——月莲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又为什么会跟十七在一起?她究竟还想不想回落雪山?一系列的问题涌现,他臂弯的银蛇烦躁地从左边游走到右边,嘶嘶作响。
十九被那蛇嘶吓得全身的毛都支了起来,巨大肥硕的身子使劲儿往月莲怀里钻。
此刻月莲心头也略有焦虑——她最怕的是梵玉来硬的,直接动手试她功力,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若她是月莲,他已表明来意,她断不会杀他,若她不是,死了也无妨,而梵玉没这么做的原因,月莲只能想到一个,他怕惹怒了十七。
想到十七,月莲心中涌出恼意——说什么只要在他附近的方圆十里她都不会有危险,又是他吹牛了吧!
十九颤抖着发出一声呜咽——她揪它耳朵揪得好痛!可它不敢动!
月莲低头看了看委屈得眼眶湿润又赖在她腿上不走的十九,竟然在这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中笑了出来。
十七就在这时候提着一只半死不活的熊出现在门口。
他动作笨重、衣衫褴褛、不修边幅,跟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梵玉形成了鲜明对比。
“哟,有客人?”十七一如既往笑得和善,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但梵玉的蛇却迅速地从各处回到主人脚下。
月莲提着的心落了下来,从床上跳下去便扑到十七怀里,他外衣上的冰碴子混着尘土触到她细腻的皮肤,她全身一颤,不满地抱怨:“你怎地又弄了一身脏?”
抱怨归抱怨,她依旧赖在他怀里——她突然想起方才还在嘲笑十九胆小怕事软骨头,这会竟自己也变成了这般姿态。
她一点都不觉得羞耻。
她喜欢被十七护着。
记忆里,从来没有人保护过她,她好像也从来都不需要。谁若想欺负她,她便提了剑与他拼个死活,她一次又一次地活下来,直到再无人敢挑战她的地位。
十七单手托住她的腰把她稳稳抱住,另一只手又抓住了死命往他衣襟里钻的十九,叹了口气对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梵玉道:“寒舍简陋,公子若没什么要事,还是莫要多待,以免污了鞋底。”
梵玉敛了眸子,若有所思——他忌惮十七,并非是因为知晓十七功力在他之上,而恰恰是因为不知晓,对于他而言,最可怕的莫过于“不知”二字,他引以为傲的蛇群在十七身上什么都探不出来,成了一堆躲躲藏藏的废物。
“那就不多打扰了。”梵玉面色冷淡地欠了欠身,抬步时又顿了顿足,对月莲道,“你若有事相叙,可到淮城金陵客栈找我。”言罢便像上次那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有何事与他相叙?”十七似是随口一问,问完便兴趣寥寥地打了个哈欠,把凶巴巴瞪他的月莲放在凳子上,又把惊吓过度的十九放回窗边,抻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十九吃不吃熊肉啊……”
“主子,你不怕么?”月莲趴在桌上盯着十七看。
“怕什么?”十七一边问一边收拾着烤肉用的简陋器具。
“凶巴巴的人来我们这儿啊,像刚刚那人一样的。”月莲忍不住再次试探他,“或许还有更厉害的会来。”
十七这次没有插科打诨,也没有炫耀自夸,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你去把那熊杀死。”
月莲愕然地扫了一眼那只奄奄一息的熊,不知他是何意。
“活的新鲜好吃一些,顺便给你试试剑。”十七没有回头,却了然她的疑虑,“你去把他切一切。”
用一只半死的熊给她试剑,这未免也太小瞧她了吧!
月莲愤愤地想着便跳下凳子,走过去,软剑如蚕丝般从她腕上骤然抽出,她故意毫无章法地挥剑,剑刃锋利至极,轻易地将熊大卸块。
十七扫了一眼,走过去。
“这世上很多东西,伪装起来都非常容易,”十七说着便蹲下身来,拾起一块肉掂了掂,“最明显的特征最容易掩盖,偏偏最不在意的习惯,也最难改。”
月莲一时怔住,一瞬不瞬地盯着十七的动作,握着剑柄的指尖微凉,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十七似乎突然疏远了许多。
“甜的,还是咸的?”
月莲愣愣地站在那。
“小十,我问你喜欢吃偏甜的,还是喜欢咸的。”十七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
“随便。”月莲突然没了什么食欲。
“又茶饭不思了?”十七粗声笑了笑,转身将几块肉搁在摆好的架子上,刷了一层油一层酱,就地烤着。
“哼!”月莲不高兴,索性也不藏着掖着,撅起嘴来给他脸色。
十七瞥她一眼,揶揄到:“我的小十可是见着刚刚那人俊美倜傥,又武功高强,动心了?”
这是扯到哪去了,月莲心思在脑中打了个转儿,蓦地笑道:“哦~主子原来是吃醋了。”
十七烤肉的动作一僵。
月莲笑嘻嘻地蹦跶过去,闻了闻熟肉的香气,食欲一下子就回来了,她学着十七平日里的语气阿谀奉承道:“他哪有主子俊美倜傥、武艺高强呢!”
十七轻咳一声,挥手赶她:“这边烟熏火燎的,离远点。”
“不要,我就要挨着主子。”月莲窝在他身边,就像小时候赖在姐姐床上不下来一般。
“不是嫌我脏?”十七随手在她门头上敲了一下。
“脏,不嫌。”月莲顺势在他掌心蹭了蹭,又道,“你也不要嫌我会惹来麻烦,好不好?我会乖乖补衣裳,好好秀香囊,跟十九和睦相处……”
“今日回来的时候,我顺道去城里给你买了些新衣裳,去试试合身不合身。”十七收了手,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
“哦。好好的,买衣裳做什么……”月莲嘀咕着,依旧听话地起身,到床边去拆他带回的包袱,顿了顿又忍不住回头问,“什么时候烤好?”
“哪能那么快,快试衣服,我不看你。”十七懒洋洋地说道。
月莲心不在焉地拿着衣裳,想起梵玉的话,又想起十七若有似无的试探,一时心明如镜,她竟然不想做回月莲,不想回到过去的日子,不想夺回她辛苦经营的一切,也无心报仇,她贪他带来的安逸平静,因着这副稚嫩的躯体,她总是觉得自己真的可以抛掉过去,做一个小孩子,横竖无人认得她,也无人找得到她。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揪着衣裳的手逐渐攥紧,想归想,指不定往后会怎样,十七不知晓她的身份,她同样也不知他的底细,这样的关系,又如何能维持得长久?
正出神,她忽然感觉到包袱动了动,一掀衣服便看到十九叼了一只白色刺绣肚兜四处跑,她脸颊一烫:“十九,你皮又痒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