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商店开设在繁华的新华商业街上,坐南朝北,三大间铺面 。店门的右边挂一木牌匾,牌子大约两米长四十多厘米宽,古铜色,阳雕,六个黑色大字“永和顺杂货店”。这店铺是曾祖帮我父亲开办的。父亲去世后由我哥哥接管。
一九五五年不少大中城市开始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政府在私人企业、商业中增加公股,国家派驻干部(公方代表)负责经营管理,私企变为公私共有,最后“大公无私”了!
新华街上各商号的老板们心事重重。他们早就听说大城市搞“三反”、“五反”运动,五反是针对私营工商业者,那是五二年。商人经常私下议论:“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偷工减料……咱小本经营,不干违法的事情。”大家小心行事,没有人陷到五反的圈子里。过了三年,又有一股风刮过来,要搞公私合营。一日卖瓷器的郑老板到店里找我哥哥,神秘地说:“来了一位上海的朋友,听他给讲讲公司合营,一起听听,好有个思想准备。”哥哥跟随郑老板去了。
上海老板说:“你们是郑老板的朋友,先透透风。给你们讲讲公私合营,你们这儿也会搞的,上海先走了一步。上海五三年开始清查资本家偷税漏税,搞清产核算,实行赎买政策。”有人插嘴:“听说上海资本家和工人一起敲锣、打鼓、游行, 举着小旗庆祝公私合营呢!”上海老板撇撇嘴接着说:“资本家将自己辛苦赚下的资产拱手相让,不再拥有股份,不再行使职权。他们迫于形势压力,违心地上街跟工人一块游行!多年心血,一朝付之东流,几声锣鼓,断送万贯家财呀!谁敢表示不满,不法资本家的帽子随时可能扣到头上。”有人问:“合营以后咱能分多少利润?”上海人说:“利润分成为四个部分,一是国家所得税,二是企业公积金,三是工人福利费,四是资方红利,资方得四分之一,这叫四马分肥。”有人迫切地问:“对资方资产怎样评估核算?”上海人说:“评估的数字大大缩水呀,公方说多少是多少。”老板们纷纷议论:那咱们怎么办?赶快想法子呀!
上海人通风报信之后,脑子活络的商号老板开始倒腾。瓷器店的郑老板,把一部分资金买了硬通货——黄金,藏匿起来。卖丝绸布匹的万老板,把一部分货运到乡下,逢集赶会打折销售,货物尽量变现。哥哥把店面隔出一间,拨出资金开一糖果铺,专做各类水果糖,前面一间门市,后面一间作坊。主要为了分散资金,小本经营算不上资本家。有的商号听到风声关门不干了,甚至有的搬家到外地去了,哥哥开糖果铺没有经验,赔了钱。老板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不过都没有跳出如来佛的手心。
时间过了半年,我市正式开始公私合营。对私企老板实行限制、改造、利用的政策。地方权力部门在私营企业、商店少量投资入股,算是合股经营。而后又以资产评估的方式,低估私方资产。全部成为公股后,付利息给资方,利率低于银行利息。到**年代,利息没有了,私营商店、企业都姓“公”了。利用各种方式,用低廉的价格,消除了资产阶级,消除了资产私有制。
在公私合营执行过程中,政府有的部门操之过急,个别干部工作过粗,出现很多偏离政策的行动。对资本家监督、监视、审问、隔离,守法和不守法并没有严格界限,工商局头目说了算,很多老板惶惶不可终日。
永和顺杂货店是我们家老牌子店铺,三大间门面按商品类别分成三个区域:一个是文具区,像笔墨纸砚、中堂轴画、字画、书画条幅、各种纸张,学习用品应有尽有。一个是食品区,干海货,诸如海参、海带、海蜇、紫菜等,品种齐全。八角、肉桂等各样调料,白糖、红糖、冰糖、水果糖等等。一个是日用百货区,像铜盆、铁锅、五金、毛巾、棕笤帚、竹扫帚等等,上百种商品琳琅满目,就像现在的超市。
虽然商店经营东西很多,我们家里都拣最便宜的用。像海参等价格高的东西没有吃过。就连红糖、白糖哥哥也没有往家拿过,只有包糖的包装袋子拿回家来,让我们把残留在上面的糖刮下来。我们看了装糖的蒲包袋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们用小铁勺子一点一点把粘在蒲包上的糖屑抠下来,运气好几个蒲包上能够抠下来半碗糖,我们把糖放起来慢慢吃。糖吃完了,盼着哥哥再拿回包糖的袋子来。
五五年我们店有三个股东。一个股东股份占五分之一,他算店员。另一个股东股份占四分之一,看运动来了他称病不露面。只剩下老实巴交的哥哥顶着。虽然他奉公守法照章纳税,可是公私合营的过激行动殃及无辜啊!新华街上几乎所有商店,大小老板都被集中起来受训,被监督着盘点查账,被监视防范资金转移现金藏匿。账目略有差错就要被干部盘问训斥,甚至面壁而立罚站。很多老板被隔离,不许回家。
在哥哥被隔离期间的一日下午,嫂子挂念丈夫,跟母亲说:“那个老实人,不知道在里面怎么挨整呢?他要有个好歹,一家人怎么过?”说着就哭起来,哭着哭着竟然休克了。母亲急忙上前搂住她,掐人中轻声呼唤,把脉,脉搏摸不到了,当时有一位邻居在场,母亲让人家帮忙去请医生。经过医生施救,嫂子慢慢苏醒过来,医生诊断她是贫血性休克,是营养极度缺乏所致。医生嘱咐要增加营养。母亲问医生“什么东西补血最好?”医生说:“紫菜好,又便宜。”
正在搞公私合营,母亲想去商店支钱,又怕人家说给公方代表找麻烦。她跟嫂子商量,想去商店拿一些紫菜回来,给她做紫菜汤。嫂子一听极力反对,她说:“你别去碰钉子,挨伤脸,出口热气换口凉气。”母亲说:“你病到休克了,为治疗你的病,挨伤脸我也去!”虽然我家商店经营紫菜,可是商店已经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时候,哥哥又不在家,母亲硬着头皮去找店里的公方代表。
到商店母亲向代表做了自我介绍,代表很客气,请母亲到后院办公室坐,沏茶倒水。没有等母亲开口,他先开了腔:“永和顺杂货店是老字号,父一辈子一辈为人厚道童叟无欺,带头纳税奉公守法。李明参加集中培训不过是陪陪绑,没有人会找他的事。我是个听差的,在店里更不会刁难他。他受训十天就回来了,你放心!我准备推荐他在商店做资方代表。”母亲客气地接过他的话茬:“这世道还是好人多,谢谢啦。我今天来,是因为媳妇贫血严重,紫菜补血。你看……”不等母亲说完,代表马上说:“到仓库拿去。”
母亲手拎着一箱子紫菜,给公方代表说:“把紫菜记上账。李明回来给你钱。”代表若有所思地看着母亲的背影,心情复杂地说:“原本是人家的商店,拿这点不值钱的东西,还嘱咐记账,唉,一家子老实人!”
哥哥集体受训回来,在店里继续上班。回到家他讲述受训时的“待遇”:主讲人一口一个“不法商人,奸商”,听讲的人低着头,任凭贬低。我们店里有公方代表,代表主要监督老板,偶尔去上级机构开开会。哥哥觉得自己虽然是老板,可头上有个婆婆,凡事要请示汇报,差事不好干。他下班回家总是愁容满面,有时一句话不说。
商业局经过层层关口审查、查证,永和顺商号没有任何问题。有关领导找哥哥谈话,说:“公私合营过程有些过火行动,你受的委屈跟别人比是少的,没有挨斗,没有搜查你家,对你是信任的。经过领导研究,任命你做资方代表,继续留店工作吧。”
哥哥在商店是股东也是店员,勤勤恳恳老实本分。公私合营过程中,不分青红皂白拉去受训,他不仅仅难过,也为以后几面受气的工作发愁。在店里继续干下去做资方代表,以后还会受审查、被隔离吗?是长远之计吗?留在商店当普通职工心里不平衡,这个商店是父亲留下的,自己是老板,一下子被贬成店员心理承受不了。与其在商店当个唯唯诺诺的商人,还不如当一个劳其筋骨的体力劳动者。
哥哥把自己的想法和母亲、嫂子说了,母亲说:“留在商店干你熟悉的工作,不费力不费事,哪儿能老有运动?”嫂子说:“你写写算算都行,凑合着干吧。”哥哥坚持他的想法,不再做商人,坚持离开商界。
哥哥婉拒了领导的好意,谢绝公方代表的挽留,他把全部股份交公,各种账目一一清算,货物仔细清点,他说:“让接手的人顺顺利利明明白白,好好经营下去,这是我们父一辈子一辈一点一点积累的资产。”哥哥性格刚直不阿,他把泪咽到肚子里。当他把挂在身上多年的钥匙、各种印章交给公方代表时,脸上挂着微笑,心里却像打翻五味瓶。
永和顺杂货店从此改弦易辙。后来私营商企都姓“公”了,公私合营以资产阶级体制消失而大告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