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星商海沉浮为人何等精明,怎能听不出曲绯话中嘲笑,他摘了粒葡萄往曲绯头上一丢,扬声道:“你讽刺我?”
曲绯拾起葡萄剥皮吃了,“曲子星你没大没小,哪有这般欺辱阿姊的?”
曲子星闻言挑眉,低声不耐道:“怎的有你这般厚颜小姑,你姨娘不过比我母亲早生半个时辰,就好意思称是我阿姊。”
曲绯摇头晃脑,“那你说,到底是也不是。”
“是是是。”曲子星气急败坏一甩袖子,“我就多余一大早来你这找气受。”
曲绯闻言轻笑,从身后阿楠处拿了匣子递给曲子星,“便都在这里了。”
曲子星开匣一看,厚厚一叠银票,不由长吸口气,怔怔道:“当真是高门桓氏的女郎,你姨娘居然有这样多体己。”
曲子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若是他这般说,这钱便真是许多。
他从木匣中抽出一叠放到曲绯手里,道:“你留一些,想来那桓氏不会待你太好,你留着裁几身衣裳。”
曲绯看看手中,竟然有几百两。
她也知姨娘体己不少,可吴郡寸土寸金,那点钱盘上两间铺子已是捉襟见肘,现下拿出这些,定然是不够。
似乎看出曲绯的顾虑,曲子星将银票往曲绯手里重重塞了塞,道:“我在曦禾山庄也当了快两年大朝奉,不少你这几百两银子。莫要在这丢人了。”
“你,竟都是大朝奉了?”曲绯惊道。
这反应是真真叫曲子星愉悦了一把。
他扬了精巧的下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七八年前,吴郡巨商曦禾山庄的掌事庄月溶随商队前往茂川,在吴郡收东西的时候,看上了一直在边上跟着提溜转瞧着机灵无比的曲子星。
一百两从二叔那给曲子星“赎了身”,这竖子便猴一样上了庄月溶的马车,从此便再未回过茂川。
“日后莫要找我,铺子的事我会安排人同你说。”曲子星抬了薄长眼皮看了看日头,似乎还有事一般。
侍婢们三三两两收拾东西。
曲绯知道,曲子星不叫她找他是因着像桓氏这般士大夫家族,是无论如何也瞧不起商贾的。
在他们眼里,满身铜臭的商贾,便是近了身,也是对自身家门清誉的玷污。
曲子星在保护她。
曲绯颔首。
她上前理了理曲子星的交领,“日后少饮酒。”
“你也一切小心,莫要再叫人欺负了去。”
他伸手轻拂曲绯的脸,无意般摸过昨日被桓昭打过的那一侧。指尖抚过,微微的凉。
——————————
曲子星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出了韩墨的院子,想来也是怕商贾进出损了韩墨的清誉,连马蹄上,都是裹了布的。
阿星也很辛苦。
曲绯摇着轮椅,找到一阴凉之处,定定看着今早她侍弄过的那一株广寒仙。
日上中天之时,在院落中乘凉看书的曲绯,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青年清亮之声,“曲氏阿绯可在?”
曲绯一怔,整了衣冠摇了轮椅应道:“在。”
阿楠跑去开了门。
见一黑脸郎君提步进院,他先施了一礼,随即朗声道,“吾乃桓氏家仆,我家主君有找。”
主君。
曲绯脑中飞速思索。
那便是桓公吧。
曲绯深深吸气,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她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便叫人搀着上了马车。
韩墨的小楼离桓府似乎不远,还未待曲绯将呼吸吐纳均匀,马车便重重一停。
“女郎,到了。”那黑脸郎君的声音清亮响起。
曲绯叫人半抬半搀,坐到了轮椅上。
眼前的门并不是当时自己长跪的那一处。
曲绯了然,高门大户的正门,怎可能让她一身份低微的女郎随意进入。
院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那黑脸郎君推着曲绯的轮椅,绕过垂花门,眼前便是一处精巧的院落。
桓氏本族子息向来并不兴旺,所以本族宅院并不大,却胜在精巧,亭台楼阁,茂林修竹,小桥流水,怪石嶙峋,细细看去都是精心打理过的。
曲绯连忙敛住心神。
眼前这些她何止是从未见过,怕是连梦都不曾梦到过。
她几不可闻的地重重呼吸,将心下对于桓氏这高门的羡艳之情狠狠压下。
轮椅停到正屋旁边,那黑面郎君又向曲绯微施一礼,道:“女郎请。”
曲绯微微颔首表示感谢,便摇着轮椅进了正屋。
主位上坐着一位中年文士。
那文士面如冠玉,面色似深井无波,高冠博带,双目微闭。身边的案几上摆着一个香炉,沁水香在空中袅袅地焚着,烟雾缭绕中那文士的脸,愈发地飘然若仙。
传说沁水香是沁水公主亲自为太宗皇帝调的香,静心宁神最是有效,市价百余两只得指甲大一点。
曲绯五六岁时父亲曾得了核桃般大小一块,那般珍重的样子,她现在还记得。
没想在这桓氏,沁水香竟是这般焚法。
“曲氏阿绯,见过桓公。”曲绯强自忍着膝盖上的疼,颤颤巍巍站起了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女郎之礼。
眼前桓公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你腿上有疾,便坐罢。”
曲绯闻言如蒙大赦,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愣是低头碎步退回轮椅前,而后拿捏着腰臀之力,缓缓坐下。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桓公长眉一挑,终于睁开了眼。
那素白衣裳的年轻小姑,正柔柔坐在轮椅上,垂眸敛眉,等着他说话。
“你,是南茹的孩儿?”半晌,桓公开口。
“是。”
“不曾邮寄书信,也没叫个人通报一声,便径自到府前跪着?”
“在长洲驿馆处,玉岫驿馆处,皆寄了信。”
“哦?”桓公皱眉。
他目光似箭,逼视着堂中女郎。
昏暗的房间中,她的双眸很亮很亮,那双黑曜石般的墨瞳中,盈满了坦荡,并未因着逼视,而胆怯丝毫。
这小姑,同南茹倒像。
“那又为何走了?”桓公又问。
曲绯眨了眨眼睛,轻轻一叹。
“阿绯在桓府门前跪了两日有余,桓公仲公皆不在府中,无人做主府中,便无人叫我起来,阿绯无能,跪晕了过去。”
她言声战战,似是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情。
这一次,桓公没有再询问她,他只是坐在上位,深深盯着她,目光深邃难以揣测。
曲绯顶着桓公的目光,顶着他身上百年门阀培养出嫡子的凌人贵气,只觉得冷汗簌簌而落,不由双股战战。
终于,她双手撑着轮椅,再度起身,朝着桓公深深一揖,良久未曾起身,轻声道:“半月以前,父亲姨娘先后离世,阿绯为椿萱守灵之时,偶然听说,出了头七,母亲便要将我送去给太守做妾。”
膝盖颤颤的疼,她只觉似乎马上就要向前栽去,“我无父无兄,母亲凶恶,族人又能插话分毫?只得连夜从茂川逃往吴郡,想求桓氏庇护。”
桓公听罢,长长一叹。
早在听说曲绯出现在吴郡之时心下就已猜得七七八八,却在听到南茹已死的消息后,心下仍是重重一懔。
“你姨娘,怎么去的?”
门口传来另一微颤着的中年男声。
曲绯闻言回头,见另一中年文士立于门口,长相气度同桓公几分相似,只是少了点锐气。
身后还跟着那日欺辱了她的舅父,眼下见了她,一张端秀的脸青白一片。眼前这人,便是姨娘的父亲了吧。曲绯看着他因着急切而忘了风仪,急急探向前来的身子,鼻子一酸。
“姨娘她……”曲绯刚刚开口,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
亲人之间似乎就有这般奇妙的联系,离开茂川之后,曲绯以为,对于姨娘之死,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了个尽。
却在瞧见因着姨娘的死同样难过的仲公时,终是按耐不住,痛哭失声。
“父亲走后,姨娘便随了父亲,撞棺而去了!”曲绯紧咬嘴唇,死死抑住马上就要破口而出的啕啕之声。
她扶着轮椅,重重拜了下来,伏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