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姚晟澜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绝不会去求金燕西。”
客厅里传来争吵声,冯琬站在门框前,听见表姐义正言辞的抛下一句,便对来人下了逐客令,“汪鹏瑜如果你还姓汪,就不必再见鸿瑾了。”
汪鹏瑜似乎不着急走,将茶杯往茶几重重一搁,茶几玻璃面上“邦”地一下,“不必再见是你说了算?姚晟澜,当初你们这桩婚事好歹是我一手促成的。我给足面子,在众人面前唤你一声嫂子,如果你以为你就可以总揽大权的话,你就错了!”
“你有多少年没见过我哥?”汪鹏瑜开始一样一样的列举,“你们之间可不是一年两年的时间,而是大概六七年没见过吧,东北沦陷,奉系一败涂地的时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你。汪家长子,卓尔的生母也不是你。你凭什么再次嫁入汪家?汪家女主人的位置凭什么轮到你来坐?所以你根本不知我大哥对你是怎么样的感情吧。我大哥可以为了你把命给别人,如今要你低声下气求人说几句话……几句话就可以救你的丈夫,你的儿子,甚至整个汪家……你就那么不愿意吗?”
姚晟澜的语气冷静下来,“我为的不是我自己,我是答应过清秋的,况且你也知道金燕西是子初的什么人,如果我去求金燕西,我和子初这辈子的母子情分就尽了。”
汪鹏瑜嘲讽,“子初分明是姓金。你就为了遵守对死人的约定,让汪家人为之陪葬吗?”
“汪鹏瑜!”姚晟澜厉声截断他的话,“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嫁入汪家,自然也是汪家人。”
这会儿,冯琬已经听得痴了,她是头回知道原来子初的生父还活在世上,这个孩子并不像姚家人对外说的那样,是风雪冰天让人遗弃到王府花园门口的。冯琬瞬间领悟透了许多事情,难怪三表姐未婚却执意要过继收养的子初,二表姐为何会对大表嫂抚养子初多有偏见,最重要的是子初生来就一股不寻常的气质,聪睿灵气。
三表姐似乎夺走了所有的傲气,寻常母亲的低微的口气,“……子初送到我手中的时候,我就是他妈妈了。汪鹏瑜,丁巳年辫子军入城,鸿瑾的母亲死了,鸿瑾发誓要替母亲报仇,最后结局怎样?其实,那样的人间惨剧你也经历过,你也明白被亲人抛弃的滋味……子初、卓尔、还有我肚子的孩子,都是一样的。”
“如果可以重来,鸿瑾……未必会是现在这样。”
汪鹏瑜直直站在姚晟澜面前,“你想说的是,当年大妈不死,也许大哥未必会报复。事到如今,妄作假设有什么用,如果我是你,一个私生子能救回全家人的命,何乐而不为。”
“嘭”地一惊响,仿佛人倒地的闷声。冯琬回过神来,忙不迭冲了进去,只见汪鹏瑜跌坐在地上,胳膊支着地,面色冷沉地看向门口。
冯琬愕然,门口站着是顾章和一位装着讲究的先生,本是文雅的气质,却满面怒色,手握着拳头,试图上去再来一记,顾章连忙拉住来人的肩膀。“乐平,你是做什么!”
“乐平!”三表姐出声阻止,来人看向她,四目相对,似乎带有某种默契和信任。他仍喘着粗气,却松开了拳头。
顾章微微叹息,安慰似的拍了拍来人的肩膀,转过身对汪鹏瑜道,“汪二爷,下回说话最好谨慎些。晟澜……好歹是你嫂子。”
“嫂子?”汪鹏瑜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神意欲不明在姚晟澜和俞乐平之间扫视一番。
俞乐平气不过,越步上前,愤声道,“这里不是北平,汪鹏瑜,你当年对晟澜做的别以为就没人追究了。”
“那又如何?她是心甘情愿嫁入我汪家的,既然口口声声说已经是我汪家人。”汪鹏瑜睨看姚晟澜,又对俞乐平轻蔑一笑,“那又关俞律师何事?”
姚晟澜心中跌宕,忍声道,“乐平,顾章,让他走。”
冯琬深深蹙眉,汪鹏瑜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可以当面侮辱他的嫂子,也可以在伤害了别人之后毫不在乎离去。
汪鹏瑜低沉地走出了汪公馆,冯琬一直紧随其后,顾章淡淡瞥看,最终什么也没说,回过身问姚晟澜,“汪鹏瑜又和你吵什么?”
姚晟澜嘘气,有些疲惫坐在沙发上,“我们一家人滞在了上海,他不过是要我去求金燕西。”
“金燕西?”顾章想了下,上海滩谁都晓得金四小姐与庞子敬之间的那点关系,如果可与金燕西搭上线,也未尝不可。
且见姚晟澜和俞乐平态度凝重,顾章便不敢妄加表述。
冯琬追着汪鹏瑜到了大院的黑色洋铁雕花门前,勒声喊,“站住!”
汪鹏瑜冷冷回眸,冯琬未穿洋装,而是寻常的学生装束,大冷天裹了一条厚围巾,在他面前亭亭玉立。
这小丫头几日不见,胆子变大了。
“怎么?”汪鹏瑜本揣着温怒,不想和她一个姑娘家见识。“你又想说什么?”
“你怎可以那样折辱我表姐,她是你嫂子,你损她的名节,不是在扫你大哥的颜面。”
如果她知道当年,汪家二子夺位把整个北平城如何弄得满城风雨,也许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你想和我讲道理,冯琬,你觉得我是讲道理的人吗?”
汪鹏瑜没说重一个字,冯琬浑然觉得有种不能抗拒的威严,硬着头皮道,“讲,当然讲,每一个人都得讲道理。”
汪鹏瑜嗤笑,“好,你和日本人讲道理,和庞子敬讲道理,你觉得光靠道理二字,他们会放过汪家吗?我大哥是上战场出生入死的人,他现在每天和庞子敬都去哪里,你知道吗?”
冯琬一噎,默不作声地凝看他。汪鹏瑜挑眉,唇上一抹冷峻肃杀之色,“去庞军驻扎在龙华的司令部监狱里,那里剥皮、洗刷……好多刑罚,怕你是连听也听说过。”
冯琬心急跳起来,汪鹏瑜说的每一个字都令人心惊肉跳的不安。
汪鹏瑜不屑她脸上显而易见的忐忑和惶恐,“看,光是听听,你都受不了了,何况我大哥每日是亲眼所见……大难临头,能救一个就是一个,你表姐从前是睿智精干,可现在一味的妇人之仁迟早会害死整个汪家。”
冯琬浑身一震,半响才讷讷地问,“庞子敬、金四小姐,还有……还有子初是怎么回事?”
汪鹏瑜计上心来,缓和了一下语气,“庞子敬和金四小姐是少年旧识,后来在上海又重逢。金四小姐在商场上与日本人往来,庞子敬和日方亲昵,多赖金四小姐穿针引线的功劳。而金燕西是金四小姐的幺弟,上海电影圈有名的小生。”
金燕西这个名字,冯琬确实听过同学聊侃过,像是什么电影明星。她与姚晟澜相处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此人。
冷清秋、欧阳于坚当年有负于她,姚晟澜有心结,既然打算收养子初,自然不会再和旁人将子初的身世多说。汪鹏瑜料想如此,继续道,“子初的生父就是金燕西,而他的母亲冷清秋是金燕西第一任的妻子。”
冷清秋这个名字,冯琬还是听说过的。毕竟她小的时候住过王府花园,姐姐姐夫在杭州的时候,曾隐约的说起过冷清秋。当时姐姐脸色并不好看,直言怪罪一个叫做什么欧阳的人,而姐夫也晦涩地劝过几句。
冯琬没想到,子初的身世居然还藏着这样大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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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四小姐一面踩着高跟鞋“叩叩”地走过昏暗的走廊,一面对着走廊上几扇紧密的房门唤着老七。书房、卧室、盥洗间……最后未开灯的房间里找到模糊的一团人影。
“老七。”金四小姐把吊灯的开关打开,光线“刺啦”亮了起来。房间本来就没什么家具,空旷屋子铺着一层羊毛地毯,又置了旧的皮沙发。金燕西就摊坐在地毯上,头仰枕着沙发边,喝光的几只酒瓶横七竖八倒放在身侧,睁着眼睛了无生气呆看着天花板。
“老七。”金道之又唤了声,走过去蹲下身,想拿过他手里的酒瓶,一摸不知哪里沾上的腻灰。
“老七,你一身多久没收拾了。”金四小姐拉了一下金燕西的西装外套,里面的衬衣隐隐发黄。
“四姐,你帮汪家吧。”金燕西抱住酒瓶,低喃道。
“燕西,你在说什么?”金四小姐没听清楚。
“四姐,你劝庞子敬放过汪鸿瑾吧。”金燕西眼眶发涩,定定看住金道之。
金四小姐是听清楚了,思忖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话,汪家……又和你能有什么关系?”
金燕西从西装内的袋子里,慢慢的摸出一张相片,是个孩子的模样,估摸六七岁,可爱精致的五官,仿佛烙印出来的熟悉。
“燕西……这是……谁?”金四小姐又惊又喜,眼眶不由热了,“这是你……的儿子,是你和清秋的儿子?”
金四小姐拿过相片仔细端看,孩子的年龄模样一一都对得上,真的是金家的孙子,当年阖府以为葬身火海了的长孙。
金燕西颓然落下了泪,“四姐,清秋真的死了。”
金四小姐一愣,迅速回神问,“是谁告诉你的?孩子还在,清秋怎么死了……”
金燕西浑浊眼眸透着悲痛,喉咙哽咽得沙哑,“清秋临终前把孩子交给了姚晟澜……四姐,清秋到死也不愿意见我……是我害死了清秋……”
从七弟断断续续的话里,金道之猜测出了大概。冷清秋母子多年前在火海里离奇失踪,金家人确实找过,可那时大厦倾覆,世态炎凉,金家子女最后也被迫分散到了各方。金太太为了稳住七弟的神智,只好狠心肠骗他说,冷清秋母子是死在了火海里。
“他们是逃出来。”金道之微摇金燕西的胳膊,“燕西,孩子呢?你怎么得来的照片?”
“姚晟澜。”金燕西抬起手里的酒瓶,又抿了口酒,干咳说,“孩子……孩子是姚晟澜收养的,清秋把孩子托付给了姚晟澜……”
逃出大火之后,冷清秋想来也是心如死灰,才会选择将孩子托付给了与金冷两家都毫无关系的姚晟澜。
“姚晟澜……”金道之重复念道,姚晟澜收养的那个孩子,是清秋的孩子。
姚晟澜回国之后,是收养了一个孩子,未婚过继本是件隐秘的事情,可之后姚晟澜成了《上海风云》的编剧后,身边消息层出不穷,那个孩子却只是听说,并未真的见过。
“燕西,即便我去说,庞子敬便一定听我的?而你……你也不欠姚晟澜什么。”金四小姐本就无心助汪家,莫说那汪鸿瑾兹事颇大,更牵连浙系军、日本人、南京军部。姚晟澜莫不是想用这个孩子来做交易?
“四姐,我是不欠姚晟澜什么,可我忘不了清秋是怎么死的。那个孩子就像一面镜子,我一见到他,当年的事情就全部涌出了我的脑海了,我停不下来……我忍不住去想……清秋抱着孩子在火海里痛苦的嘶叫……他们一直在哭……”
“老七……”金道之心底焦躁。
“四姐,是我害死了清秋。”
金燕西紧紧握住四姐的双手,宛如握住最后一根稻草。
“四姐,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