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琬一早过来,姚晟澜还有些担心,顾章要是回来串门子,撞见了怎么办?没想,冯琬回来的第一天就遇见了煞神一般的汪鹏瑜。
司机去火车站接回冯琬,冯琬才下车就撞见了站在汪公馆雕花铁门前的汪鹏瑜,这位汪二爷不晓得哪里来的兴致,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一直瞧着冯琬看。冯琬心底本还害怕,即念着他曾经为自己解围,又不想让表姐的为难,瞥见汪鹏瑜没半点反应,遂也懒得和他打招呼。
司机拿了大件的行李箱,唤了声二爷,拉开铁门便走了进去。冯琬拎着小件的箱包,眼不斜视走过汪鹏瑜的身边。汪鹏瑜忽然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冯琬侧头去看他,汪鹏瑜头也没转,只轻蔑地威胁说,“别在汪公馆里惹麻烦,再让我知道,你就别想再踏进上海一步。”
冯琬又气又恨,胸前起伏喘着气。汪鹏瑜想见好就收,莫惹得小姑娘哭着和嫂子告状,刚松开她的胳膊,余光瞄见冯琬红了俏脸,一只手怒不可斥的挥了过来,汪鹏瑜敏捷的握着了那只手。
“怎么还敢动手了?”汪鹏瑜冷笑一声,果不其然见冯琬杏眼发红瞪着他。这姊妹俩都一样,固执清高的倔脾气。
冯琬拎着行李箱发了狠地往汪鹏瑜身上砸,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还敢和他逞强。汪鹏瑜稍稍一用力捻紧冯琬的手腕,冯琬低吟一声,疼得眼花都快掉了。汪鹏瑜推着冯琬身后贴在了铁门上,铁门阑干被压得吱呀响。
汪鹏瑜没立刻就松手,冯琬也没求饶的意思,两人就这样互不退让的对视着。冯琬眼睛本来就大,蓄着盈盈泪光,半点也不示弱。汪鹏瑜觉得这神情似曾相识,当年姚晟澜被他绑架的时候,也是这种神情,当时她心里已经有了大哥。姚晟澜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除非是汪鸿瑾亲自说,否则她只相信他。
汪鹏瑜突然间来了兴致,猜想冯琬这类的女子,到底有什么是能让她害怕的?姚晟澜爱上大哥,大哥无疑是幸运的,纵然阔别六年,无数的误会和疑问。姚晟澜能隔着茫茫人海,只一眼就看到了大哥,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他。
汪鹏瑜心冷了很久了,大哥大嫂之前的信任与爱,无疑让他动容。
冯琬见汪鹏瑜愣了半响,并奋力推了他一把,笨拙得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箱去砸他,又哭又骂道,“我做错了什么,你们都可以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冯琬本是忿恨,说着心底触及悲凉,最后手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行李箱被推到了一边,箱扣扯开了,行李的书本笔纸,连瓷器的笔筒也给打碎了,破碎的残片,散落一地。
汪鹏瑜瞥见她随身的物品,竟连一些艳色的胭脂水粉都没有,素净得只剩一些学堂的用具。
青帮的龙头犯得着欺负一个小姑娘?也许,他是真的冤枉了她。冯琬确实漂亮,但也仅仅是漂亮,上海滩上美得如雾如烟沁人心脾的各色美人,他不是没见过。他确实不明白这张淡得没什么颜色的面孔,怎么让顾章迷得三魂没了七魄,日日在百乐门里买醉;惹得王宝珠醋意横生,她一个人躲到了苏州,却将汪公馆沉浸在是非口舌中,千里之外的宁波顾家也是一场轩然大波。
冯琬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孑然蹲在汪公馆前收拾残局。
姚晟澜出来迎冯琬,却见到了门前这一幕。汪鹏瑜没走,就这般傲慢的站在一旁,看着冯琬自己一点点的收拾。汪鹏瑜目光扫见到了姚晟澜,姚晟澜漠然的看住他,即便是多年之后在大哥的病床上,他奇迹一般的出现在她面前,要她掩饰大哥病情,她也不是这样的眼神。汪鹏瑜知道姚晟澜不是忘却了从前被卖到上海命悬一线的屈辱遭遇,她能忍下来,完全是为了大哥。
姚晟澜重情,人若是犯了她,她还能为大局隐忍,若是犯了她的亲人,她必然不会手软。
汪鹏瑜觉得她的睿智大气能在这个十里洋场中助大哥一臂之力,却不完全信任她能抹去过往的恩怨。今日之举,可是触及了姚晟澜的神经。汪鹏瑜在心里啐了一口,女人,就是麻烦。
汪鹏瑜还不想因为冯琬,与大哥一家发生什么矛盾。前一次,就因为他揍了顾章,姚晟澜居然借此把他安排在汪公馆的人一次性全清了。这一次,汪鹏瑜没预料到姚晟澜还能做什么,可能是颜卿,也可能是卓尔,还有可能是大哥。
汪鹏瑜走过去,蹲在冯琬旁边,帮她收拾散落的书稿,收着收着,竟找到一张素描纸画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头像。冯琬本来连头也没抬,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素描,急急过来夺,“你快还给我。”
汪鹏瑜觉得好笑,顾章为她消得人憔悴,万贯家财险散去,冯琬喜欢的居然是大哥身边一个木讷寡言的军官。手中的素描给夺了去,冯琬别过脸,闪过了女儿家的娇羞和心伤,她轻轻的藏起了素描在一个本子里,抬头直直愣住。见了姚晟澜,冯琬显得格外无地自容。
汪鹏瑜抱着胳膊,脸上颇有幸灾乐祸的神色。
姚晟澜更把汪鹏瑜视如空气,只婉声道,“阿琬,你进来。”
两边就这么不欢而散,门口的残局自有下人去收拾了。姚晟澜进屋之后,就帮冯琬清理手上的伤口,其余的什么也没提。冯琬几回想开口解释,都让姚晟澜打了岔揭了过去。这不解释,冯琬更觉得坐立难安,仿佛是她故意招惹来了谁般。
天气越发的冷了,客厅里升了暖炉,孩子们在茶几边和冯琬扎灯笼。对了,快过年了,苏州学堂放假了,冯珏还煮在学生宿舍里,总不能让人冯琬一个姑娘家回北平。今年,冯舅爷一家大小都在北平,准备在王府花园里过年。姚迪非虽娶了黛芬,但红玉也嫁给了舒浩启,两家本来就是骨肉至亲,还有什么不能化解的。
这天汪鹏瑜和汪鸿瑾一块回来了,两兄弟一回来,本来嬉笑的孩子们有些惶恐的安静了下来。父亲一向喜静,闷沉的叔父更让他们大气不敢出。卓尔从小不听话,可没少挨汪鹏瑜的揍。冯琬唤了声,表姐夫。见了汪鹏瑜,脸上笑容逐渐冷了下去。
姚晟澜从厨房出来,见了汪鹏瑜也生了厌,抵着丈夫的颜面,不能表露什么,装作七分的笑意款款走出。孩子们如蒙大赦,换了声母亲,并急急上楼去。汪鹏瑜头回听见卓尔喊姚晟澜母亲了,说不出这是好是坏。
“今年家里到底有点过节的感觉了。”汪鸿瑾解开衣领脱了外套,姚晟澜上前接住他的外套,道,“不过是打扫了一番,上海的年味哪有北平的浓,贴对联,放鞭炮,包饺子,饺子里还放铜钱……”
“等休了假,我们一家就回北平。”汪鸿瑾郑重的说,姚晟澜笑靥如花,夫妻间的互动带着暖意的家里也显得温馨。
“二弟也是回来吃饭的。”汪鸿瑾道。
“多人多双筷子,常来才好。”姚晟澜说得体贴而大度,汪鸿瑾丝毫没觉出前几日,叔嫂间在汪公馆门前的剑拔弩张。
汪鹏瑜默然肃立,姚晟澜爱大哥,便不会叫大哥为难。
夫妻两人上了楼去,竟又剩冯琬和汪鹏瑜在客厅。汪鹏瑜目光平和,睇看着垂眸的冯琬,冯琬见众人都走了,迈腿也想走。
“冯琬。”汪鹏瑜一唤,冯琬觉得脊梁发寒,脚步停了一下。
“你随我来。”汪鹏瑜轻飘飘的一句,便招了冯琬到了阳台外的露台。
露台上本来摆满了花盆和盆栽,夏天的时候,冯琬就和两个孩子在露台上种满了兰草丹桂的小花盆,如今隆冬,花枝给冻得只剩下枯枝,在寒风萧瑟的乱颤。
“汪二爷,有什么事?”冯琬穿着浅蓝色厚料的洋裙,外面套着棕色厚呢的长款风衣,底下是轻盈的颜色,上前却罩着沉色。
“你还知道我在上海滩的名头,那你可知道你之前捅了多大的麻烦。”汪鹏瑜语气平淡,说的却是让冯琬脸上失色的事情。
冯琬觉得屈辱极了,可她却没有委屈的资格,事实却是由她而起。
“在上海,我也只认识表姐一家。我从来没想过要得到什么,也没想要会惹出这样的麻烦。如果汪二爷觉得我是错了,那便是我错了。”
汪鹏瑜笑了声,“这话倒像我故意找你麻烦似的,如果你当初早些答应顾章,何来今日的难堪。”
冯琬仰面,带着不惧和认真,“我为什么要答应?我不喜欢,难道世俗就非逼着我答应。顾先生倜傥风流,家财万贯,是个好人。就凭这些,他向我求婚,我就必须答应,我拒绝了并是我不识好歹。”
汪鹏瑜只听着,沉默不语,冯琬看不穿他心思,只觉得他太没道理。
冯琬咬了咬唇,“我是人,不是奴隶。我喜欢谁,不喜欢谁,谁是良人,不是别人说的算,而是我。”
汪鹏瑜觉得没必要解释,“你是怎么想的,与旁人无关,你看似尊崇你表姐,可你惹的麻烦却让她为你担着,你心里就好受?”
冯琬声音十分怅然,“是我对不起表姐,可不能昧着良心,去骗一个人,说我愿意嫁给他。顾先生再荒唐,我也不想骗他。”
汪鹏瑜全然没有估算到向来温婉的冯琬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越聪明的女人越是逞强得厉害。冯琬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这样的聪明也算笨,可汪鹏瑜掌握不住太清醒的人,原本她的年纪应该是最懵懂无知的。
“那沈文东呢?”
冯琬的眼眸已经没了一丝的惊诧,一字一顿的说,“他心里没我。”
汪鹏瑜眉头轻轻一蹙,“你不是喜欢他吗?顾章追求你,你断然拒绝,想必也是因为他。”
冯琬吸了吸鼻子,“那已经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君若无情我便休。”冯琬清澈目光,即有坚定,又有伤怀,“他若对我也有一份情谊,就也不会眼睁睁看我被流言所迫,离开上海。我离开上海的那天,是他帮我唤的车,我就在他的面前,他却唤我表小姐。我不是一个恬不知羞的人,我读的书学的道理,没有一个理由可以让我坚持下去。”
汪鹏瑜就站在冯琬面前,他已经听明白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回北平,我不再回上海。只要我不回来,事情总有过去的一天。”
冯琬真是干净单纯得很,一句君若无情我便休,却让人由衷的佩服。一个姚晟澜,就让他大为见识。这个冯琬,千万不能招惹了,否则日后必定会生出什么事端。
原来她也想离开是非之地,这有何难,等上几日,他汪二爷还会没耐心么。
餐厅食物的暖香,家庭气氛温和。一向规矩食不言。姚晟澜作为女主人,笑眼脉脉,举手投足间轻易化解了汪家两个男人,身上肃杀的气场。汪鸿瑾和姚晟澜夫妻在主位,两人通常不说话,像一个眼神就晓得对方想做什么。汪鹏瑜开了瓶酒,在一侧自斟自饮,不知怎么了,透过酒杯的模糊液体,隔着卓尔子初,冯琬端端正正的坐在餐桌边,素净极了的一张脸。他竟有些微醉。
“鹏瑜,别顾着喝酒,你嫂子待会还准备了元宵。”汪鸿瑾说道。餐桌边的两个孩子,压制着欢喜,笑脸相对。
汪鹏瑜看了一眼冯琬,冯琬穿着长袖露出白皙的手腕帮子初收了餐具。
汪鹏瑜觉得口渴,遂模糊答道,“好。”
汪鸿瑾似笑非笑,姚晟澜却将忧虑藏在了心底。
饭后,姚晟澜唤冯琬到厨房帮忙,之后是自己亲自端来元宵出来。冯琬一直没了踪迹,汪鹏瑜觉得头太阳穴突突地疼,却没明讲。摆钟到了九点钟,汪鹏瑜自动请辞,汪鸿瑾提议他微醉,不如留下来过夜,姚晟澜一听,心底没把汪鸿瑾埋汰死,留了喝醉了的汪鹏瑜在家,冯琬怎么办。
汪鹏瑜脚步沉稳,眼底有些迷离,笑了笑,还是走了。
姚晟澜长长舒了口气,帮厨的厨娘却来说,表小姐出去买桂花丸子,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