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秋十月,府中半数草木已枯黄,山茶亚菊的花期却来临,吐蕊怒放。
昨日镜姬的丫头前来传话,说是今日府中开赏菊宴,一年一度,家眷小聚,请晚唱务必临席。
想来贺兰也并没有什么家眷,新凝是正经的侄女,镜姬勉强也算个即将正经的夫人,那她算是个正经的什么?
恐怕连个不正经的丫头都算不上……
不过眼角眉梢告诉她席上压轴的是泗淮湖母螃蟹,所以,管它正经不正经,到时候只需低调些让女螃蟹们知道她的存在就行了。
思虑妥当,便兴冲冲的拉着眼角眉梢往外走,她们俩惊讶的拖住她:“小姐这是要往哪儿去?”
“不是要赴宴吗?”晚唱有点迷茫。
“小姐就穿这一身?”
她看了看身上素的不能再素的宛棉衣裙,交领窄袖的制式,完全没有抹胸衬托下的怡性风情,几乎与眼角眉梢的装扮差不了许多,远远看去就像三个侍女。
可她此去主要任务并非百花丛中争奇斗艳,低调的初衷让此时的这套衣裙再合适不过。她瞬间自信爆棚:“就这身!”便凶猛的向着她的螃蟹一路狂奔。
隔着一里地晚唱便看到了镜姬,因她今日不知穿了个什么,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在人群中很是突出,差点晃瞎了晚唱的双眼,让晚唱不注意到她都不行。
走的近了那浓郁的香粉味道更是熏得晚唱头昏眼花,烈日一烤,四下弥漫,竟没有能躲避这脂粉味的角落。
镜姬看到她先是讶异,继而捂唇娇笑,眼底嘲讽之色一览无余:“堇舞妹妹这是怎么了,爷给的月例不够用么?怎么争起丫头的衣衫来穿了?”
镜姬这棵花枝招展在贺兰身边,此刻唤她妹妹。隆重的妆容让她怀疑下一刻他们便要拜天地入洞房,从此成就一段浪漫情缘。
贺兰正宁神看舞娘起舞,听镜姬所言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扫了晚唱一眼,便不再理会。
还未等晚唱开口,正在吃桂花糕的新凝就呼的站起来:“堇舞穿什么关你什么事啊?你这心,简直操稀碎啊!我要是你,就先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然后捡着那些比自己丑的羞辱。没见你这样的,逮着比自己好看一万倍的自取其辱。”
镜姬闻言委屈的靠向贺兰,声音里竟然有了哭腔:“爷,奴只是想关心一下堇舞小姐的用度,不知道哪里冒犯了两位小姐。”
贺兰揽着她的肩,目光一沉:“新凝,外客跟前,莫要无礼。”
新凝不可置信的看了贺兰一眼,恨恨的瞪了瞪镜姬,只得垂首:“叔父,我知道了。”
贺兰这个话说的很是漂亮。
一石三鸟。寥寥几人,显然她晚唱是外客,是为一鸟;既然有外客,那么相对的就有家眷,新凝自不必说,那便是镜姬了,是为二鸟;对镜姬的垂怜不惜公然训斥侄女,堪堪昭示众人是为三鸟。
这场宴席,不等开场,已是硝烟弥漫。
她只能尽量避开这烟雾,专心致志矢志不渝的盼着大螃蟹出现。
说是赏菊,其实连一片菊花瓣的影子都没有,大家都在闲聊看歌舞打哈哈。
说是大家,其实也就是镜姬和映月两个人在自导自演,贺兰的眼睛已然长在了领舞姑娘的肚脐眼上,新凝的嘴巴塞着桂花糕就一直没停下来过,真不知道一年一度有何特殊意义,又是如何历久弥新的坚持下来的。
终于,酒过三巡,红螃蟹们次第亮相了。
已经咽了一肚子的口水此刻心满意足的晚唱致力于和手中蟹壳较劲,然而还没吃上几口旁边眼角就在扯她的袖子,她偏头疑问:“干嘛呢?”
眼角的眼珠子向主位那里转动了几下,她抬头,差点噎住。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她,耳边眼角悄悄提醒:“镜姬姑娘说要取您项上所坠之物一观。”
她不由自主的抚摸上脖颈间垂着的那块白玉卧蚕玉璜。
这是父王母妃大婚之时先皇后赐予母妃的,后来她出生母亲又给了她,一直挂在她脖颈上,十七年未曾取下。平日她从不轻易示人,刚刚剥螃蟹时撩耳边碎发,不小心指甲刮到了系玉璜的银纹缎带,将大部分带子和玉璜一角带了出来,此刻那枚卧蚕就在她衣领处柔柔闪光。
晚唱前思后量,若是不给她看,毕竟在人家府上白吃白住这么多时日,未免也太过小气。况且众目睽睽,给她看看也未尝不可,便取下玉璜,交给眼角,示意她呈给镜姬。
那玉璜拿在手中温温润润,熠熠夺目,放在日光下更是照耀出七彩光带,很是难得的玉材,更加锦上添花的是雕工精细,幼蚕的触须纹理条条分明,清晰可辨,弧度走向仿佛卧蚕掌上蠕动,栩栩如生。
镜姬喜欢的紧,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许久才对晚唱艳羡道:“真是件稀罕玩意儿,不想堇舞妹妹竟有如此宝物,还是烦请妹妹过来取吧,丫头粗手笨脚的别给弄坏了。”她觉得镜姬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便没有多想,上前去拿那卧蚕。
镜姬的手遥遥的伸过来,她也快步伸手去接,未料她还没摸到玉璜的边,镜姬便虚虚的松了手,卧蚕正好掉落在没有铺地毯的理石面上,叮的一声,碎了。
镜姬故作慌张愧疚的面上有一丝你能奈我何的幸灾乐祸,两只小手抓着贺兰的衣袖:“爷,我看小姐抓着玉了,便松了手,没想到小姐竟然摔碎了它。爷,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要来看的,可能是我看了好久堇舞小姐生气了就摔碎了。”泫然欲泣的姿态楚楚可怜。
刚刚新凝一直在盯着她们两个,听镜姬一席话此刻已然怒不可遏:“明明是你在堇舞没接住之前就松了你的狗爪子,你故意摔碎了堇舞的东西还贼喊抓贼,将不是推到堇舞的头上。”
贺兰眼中的不悦之意陡然便盛,好听的声音即使此刻还是那么好听:“新凝!”
“叔父,她……”
“好了,不就是一块玉么,待会儿眠花你带堇舞到库房,随便堇舞挑,就当我代镜姬赔给堇舞的。”他居高临下的神情此刻高贵又陌生。
晚唱死死盯着那摊碎玉。
贺兰,从前我是宁熙,什么好石头没见过,什么好首饰没戴过,纵使失去了,富贵荣华在我眼里仍旧是如浮云过。
镜姬她摔碎的,是我母亲留给我最后的念想,是我活在这世上,还能哭还能笑的最后指望。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从噩梦中醒来,满门荣耀如今只剩我一个。
你懂不懂什么叫肝肠寸断?
你懂不懂什么叫痛不欲生?
我手里握着这枚卧蚕,告诉自己再苦再难我也得活着,复仇的路再渺茫我也得等着,这你能赔给我么?
眉梢见她反常的神色,情急之下迈步上前欲理论些什么。
她按住眉梢的手,抬头镜姬躲在贺兰肩膀后面一副狡诈的神色:“堇舞妹妹怎么的了?是不是记起什么来了?”
镜姬的丹凤眼斜斜上扬,坐等她们这些不争气的怒上心头,然后说出什么不体面的言辞给她个把柄拿着。
有人曰过: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晚唱只能做那个吃黄连的失忆哑巴。
新凝急急的对她吼:“你快告诉叔父不是你摔碎的。”她对新凝感激一笑,暗示新凝无需再争辩。
她相信贺兰心中分明,不然以他对镜姬的维护之情,也不会说要再“赔”给她一块,然而,也正是因为他对镜姬的维护之情,才使他可以云淡风轻的说出“不就是一块玉么”。
映月不屑一笑:“堇舞,你自己耍小姐脾气砸了东西,我们爷仁心,再赐你一个,你尽可以去挑好的了,还不赶快谢恩。”
此时她胸腹之中气血翻涌,也实在不晓得这有什么“恩”可以谢,默默然转身便走。
胃脏处恶心般的难受,冷汗瞬间冒出来,双腿浮轻无力,还未过回廊,已经难抑呕吐的强烈欲望,一张口,一滩血红开在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