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树 第五十九章京城乱四

    居住在南大街一带的人，多是经营生意的富商，他们对生活质量有一定追求，又爱面子，断然不会忍受门前路段乌烟瘴气。因而几乎每家每户门前都配有勤于打扫的仆人。路上的落叶，灰尘早被他们清理干净，这让何伯感到欣慰。他是负责南大街片区卫生的工人，别人眼中，他的工作十分劳累，但他心里知道其实再清闲不过了。

    无聊的时候，他总会坐在一家面店和老板互相调侃，打发时间。近日，他在店里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陆续有一些奇装异服的人提着鸟笼从城门而入，走向南大街上的成府，或者对门的李府。有一天，何伯好奇心作绪，上前跟邻桌一个提着鸟笼的人搭讪，知道那人来自北国。何伯一生从未远离都阳城，莫说北国，他甚至连在都阳城前往泗水城需要几天时间，走哪一条路都不认识。但活了这么大年纪，如果他在北国青年面前表现得很无知，肯定是要被人嘲笑的，所以他故作聪明地说“哦，北国盛产灰色的大鸟，我应该早就看出你从北国来才对”。他以为这几天见到的人全部来自北国。

    青年笑而不语。此刻，他只想静静地吃完碗中的面条。传说都阳城遍地都是睿智的学者，随便说上一句话都能让潦倒的侠士醍醐灌顶，在不久的将来在江湖上重振雄风。主子派他前往都阳城的时候，他还一度幻想会在路上偶遇一位充满智慧的隐士，隐士和他惺惺相识，只需稍作提点，就能受益匪浅。可为什么他偏偏遇上的都是井底之蛙？

    北国盛产灰色的大鸟？

    他真是呵呵了！眼前这位老先生真能扯。

    也对，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鸟笼里呆着的两只大鸟叫信鸽。

    李府至今已收到十来只从各地运来的信鸽，手下前来汇报时，范二只是好奇，她是怎么想到用飞鸽传书的呢？也不是说全天下只允许青鸟盟用最先进的通信工具，不过培养一只信鸽，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还要有专业的驯鸟师。据他所知，六国间最出名的驯鸟师在厚稽国。魏清意的势力范围竟然遍布厚稽国？

    “不仅是厚稽国。送鸟人的国籍遍布六国，其中来自邺国以及千叶城的送鸟人在李府住了一天，在都阳城逗留的时间最长。”

    “查到林朝阳等人和魏清意的关系了吗？”

    “恐怕没这么快，但送鸟人的到来，为我们调查魏清意的人脉网提供了更多有用的线索。”

    房间里另一名手下见两人对话快要结束，于是向范二递来一块写满文字的牛皮，并汇报了前两天御林军在城外和人打斗的事。

    几个御林军小分队鬼鬼祟祟在城外驿站换装，用黑布蒙面埋伏在树林或路边的草丛里，一旦遇到黑衣打扮的男子就从隐蔽处蹿出，将其杀害。御林军在城外埋伏了三天，前两天杀了五人，最后一天伤了一人。负伤的人正是住在李府的韩剑。手下还说盟里有个兄弟和剑有过一面之缘，原本打算替他收尸。但韩剑的武功上乘，御林军五人走后，兄弟上前探他的气息，发现人还活着。

    “别这个兄弟，那个兄弟地叫。说得这般隐晦还不如直说那小子是范翼文！”范二觉得好笑，故意捅破他的话。“你们发现人家活着，也见死不救？”

    “翼文说韩剑命大，死不了。所以我们就没理他。”

    “太冷血了吧。下次遇到李府的人，照顾一下。”展开牛皮，密密麻麻的字体让他有些晕眩。内容大致关于汉兰江下游河水倒灌的成因，以及户部、工部和夏奕骁之间的秘密交易。“夏奕骁什么时候回来？”

    “已经在路上了，今明两天应该抵达。”

    “继续留意他的行踪，同时派人跟踪太子。太子是李澄英的亲外甥，欧阳礼勋是李澄英的旧部，也是□□的一员。太子还在，欧阳礼勋这个老奸巨猾的人却要和夏奕骁联盟，肯定又有见不得人的事发生。”假如真如范二所想，夏奕鸿和夏奕骁两人联手，受伤的就是他那个不与人争的双胞胎哥哥。虽说青鸟盟不干预朝政，但他也不能看着兄弟遭殃。

    人是矛盾的生物，一旦涉及私人情感，什么盟规什么誓言都能抛诸脑后。他嘴上说不会插手夏奕风的事情，但当他有难的时候，他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正因如此，范二对范正心生佩服。

    原以为他二十多岁仍不谈婚论嫁，是他知道给不了对方天长地久相伴一生的承诺，因此早已断了爱人的念头。但偏偏范二却发现了范正爱着的人，也正好爱着他。

    可惜那人的身份竟是邺国公主华满月。

    在盟规的约束下，范正牺牲了本应属于他的爱情。

    这一点，在范二看来，十分伟大。

    换作他是范正，有生之年，肯定过着自我放纵，有花堪折直须折的奢靡生活。人之将死，何必苦了自己。

    夏奕骁回城后第一时间入宫禀告汉兰江下游河水倒灌的处理结果。恰逢皇帝染了风寒，上朝时头昏脑涨不能辨物。听说水灾造成的人员伤亡数不大，以为只是一宗自然灾害小个案。百官见皇帝态度如此，三皇子又刻意强调“春涝”二字，瞒报水灾具体损失，均敢怒不敢言。

    半个多月前造成两城百姓流离失所，都阳城遍地难民的特大水灾被定性为自然灾害，百官私下只道是皇帝老糊涂了。

    大旸国成年的皇子在宫外均有府邸，当日夏奕骁以探病为由留在皇宫，有人目睹他和太子在皇帝寝宫外见了一面。两人手把手说了一番话后，太子情绪激动愤然离去，夏奕骁回到皇帝寝宫继续留守，脸上看不出喜怒。

    “为什么每次到了关键点你们都说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范二使劲拍动书桌，后悔当初没有安排一批懂唇语的手下进宫。“你们都说说自己有啥技能，说不出的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倏地一下，房间里只剩下第五道一人。范二直叹信行招了一群饭桶。这些饭桶连忽悠他的本事都没有，竟然一溜烟全跑了。来不及将刚才溜走的手下逐个骂上一遍，范二又得投身于另一件让他心烦的工作中。

    根据连日观察，第五道可以确定醉意楼中有几个姑娘和顾客一起串通传播假消息，误导信行开展工作。背叛青鸟盟的姑娘，在醉意楼均有一定资历，如果不是设了专人盯梢，一定不会怀疑到她们头上。

    “二爷，是直接赶她们走，还是怎样？”

    “你说呢？”

    “我们可以用反间计。间者，使敌自相疑忌也；反间者，因敌之间而间之也。”

    “说人话！”这都什么时候了，范二才没空看他摇头晃脑。

    “我们散布一个假消息给这些姑娘，让她们告诉接应的人。接应的人带着假消息回到火龙帮，火龙帮一查肯定知道消息是假的，到时候就会怀疑楼里的姑娘。让他们自相残杀，免得污了我们的手。”

    “不！给他们散布一个真消息。”说这句话的时候，范二是有私心的。青鸟盟不能干预朝政不是？那就将太子和三皇子两人间的破事抛砖引玉。青鸟盟不能干预的事太多，火龙帮却从没有此说法。“韩影这人心直口快，你去跟他套套近乎。务必将火龙帮调查蜀山河水倒灌一案的消息向他透露，末了一定要强调火龙帮派去调查此案的人在城外惨遭毒手。至于楼里的姑娘……我会看着安排的。”

    “二爷，魏小姐不也在调查此事吗？”

    “她会去找火龙帮的。”

    范二猜得不错，单凭火龙帮的人和剑一样都在城郊被人追杀这一点，魏清意就会派人拿钱前往火龙帮。他们有共同的敌人，魏清意付得起相应的酬金，火龙帮这一回很爽快地接下了这笔生意。

    要查出在郊外杀人的杀手来自哪方势力，并不是一件难事。醉意楼里的姑娘很快就将范二的酒后真言传到了火龙帮。帮里的情报人员根据线索一查，很快就确定了御林军假扮江湖杀手的事。这正好迎合了魏清意此前的猜测，她又付出更多报酬，让火龙帮彻查指使御林军参与此次杀人行动的幕后主脑及其意图。

    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些原本被隐藏在暗角的线索逐渐浮现。火龙帮离真相越来越近，帮主杨火的心情却越发沉重。

    事情要追溯到上一年夏末，大旸国边境屡次遭到里都国流寇侵略，于是皇帝派兵前往剿杀。

    杀鸡羊用宰牛刀，剿杀流寇何必先后派出二十万大军。这本来就是李澄英和皇帝商量好攻打邺国的借口，李澄英和柴敬早已取得书信联系，由柴敬在邺国城池布置内线，来一个里应外合。事成之后，镇康皇帝许诺封柴敬为藩王，并赐给五座城作为属地。朝中直接参与此事的人，除了皇帝之外，还有宰相、御史大夫、太尉以及御林军首领。据御林军首领的亲信说，皇帝后来又跟柳解说过此事，但柳解极力反对此事，为了此事还与出生入死的兄弟御林军首领翻脸。

    万万没想到，三司都在为攻占邺国的计划忙得焦头烂额之时，皇帝却得了重疾，卧床不已。

    就在此时，丞相竟还有心思和太子密谋叛变。也就是说太子确实参与到都阳城的那场叛变中了，之时叛变不成，反被柳解调来的军队拿下。眼见事败，丞相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力求让太子脱身。就在此时，皇帝陆续收到周边各国的国书谴责大旸国攻打邺国。皇帝的病情突然好转，澄清攻打邺国一事非自己所为，乃丞相李澄英擅作主张，伪造兵符导致。

    这样一条诛九族的大罪，李澄英却承认了，着实叫人惊奇。参与叛变的太子却以首告有功，以功抵过捡回一命。李澄英被处极刑后，按理说，此案应告一段落。不久之后，王黑进入刑部大牢提走柴敬，将其杀害，免除后顾之忧。

    岂料后来又出了河水倒灌的事，为夏奕骁争夺皇权创造了条件。该案查出的涉案人员多为户部骨干，户部尚书欧阳礼勋又是李澄英的门生。夏奕骁明知太子顾念就请，便以此威胁太子让贤。他从蜀山派人前往都阳城跟太子摊牌，如果太子不答应让贤，他就将户部目无纲纪收受贿赂一事大白于天下。李澄英及其旧部必然会遗臭万年，一旦李澄英的旧部被拉下台，夏奕鸿太子一位自然不保。

    伪造兵符、策划叛变两条罪，足以让李澄英遗声名狼藉，追加户部门生谋财害命这一条，也不见得雪上加霜。但夏奕鸿毕竟是李澄英的亲外甥，顾念旧情，不忍在他的生平记事中再添劣迹。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夏奕骁退位让贤的条件，派欧阳礼勋前往蜀山谈判，表明立场。在蜀山，夏奕骁打听得知江湖上的情报机构也在跟进河水倒灌一案，担心计划受他人干扰。于是暗中动用一些手段，派人清理部分情报的人员。

    “御林军中也有三皇子的人，恐怕连皇帝老子都没发觉吧。亲军均如此，真是人心叵测……”这么多年来，早已遇过不少腥风血雨。但在皇家错综复杂的关系面前，杨火发现自己还是太嫩了。

    这笔交易最初的线索是委托人的侍卫在城郊无故遭遇黑衣人追杀。不过从整份情报看来，追杀一事，不过是冰山一角。杨火认为委托人一定事先知道了某些内情，才会找到火龙帮，逐步查清原委。通过翻开委托人的交易记录，这笔交易的第二次付款记录恰恰证实了杨火的猜想。寻常人家只会想到御林军是皇帝的亲军，也就不可能聘请情报机关追查其背后势力及意图。

    他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位委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