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观察的东厂厂公曹恪,见朱柳已走,便下令回宫。
他忽然遥望见在山林之处有一个神秘而熟悉的身影,于是急忙下轿,命众人先行回去,他自跃走追向那人。那是一个生员巾服、软巾垂带的白髯老者,但曹恪认得此人正是同皇上炼丹的道士李云。
他心中暗想:“李云这个老道本就是一个可疑之人,只奈一直未曾出过道门,未曾让我找到把柄,今番他竟亲自出门,想必其间定有蹊跷。”
若但看李云行踪,那只能说曹恪是个疑神疑鬼的人。李云并非鬼鬼祟祟,而是小心翼翼地手握着几朵紫兰色花朵。但疑神疑鬼不正是东厂的风格嘛?所以曹恪决意跟踪在李云身后。
行至紫禁城外的一小石堆旁,李云起手转动碗口大的石块,竟出现一个极为隐秘的暗道,随后警惕地巡视一周入了进去。
曹恪暗自惊讶,随后猫隐着身影跟了进去。里面昏昏暗暗,极为潮湿,他轻点脚尖只怕惊扰前行的李云。转了几个弯路,忽然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一阵鸟语花香飘然。地道的出口杂草疯长,出来之后在外面亦看不出此处有个地洞。曹恪再望眼前一片草绿芬芳,青松翠竹,乃是一座美丽的花园。
他暗暗称奇,在京几十年未曾发现此处,但此时他无心欣赏,没想到自己本是多心之举竟发现李云真有异常之处。所以他急忙悄悄地追寻着前面的李云,又绕过一座假山,越过假山后竟然是皇上的炼丹之殿。
曹恪隔门窃听,细看到皇上完好无损,正在那儿安心打坐修行。
李云用那朵花枝轻轻刺了一下皇上的肌肤,竟能使得皇上变得疯癫之状,谵言幻语。李云又拿来笔墨,招呼皇上至书桌之前,引导道:“万岁爷,我说什么您写什么。”
这家伙竟敢大逆不道,竟然想假撰圣旨!曹恪顿时大怒,竟忍无可忍,直接破门而入,举起一掌直击李云。谁料想李云竟敢忤逆,他见事发突然,竟急忙拉着皇上做盾牌。那曹恪来的气势汹汹根本就没留余力,一时收留不住,一掌打在皇上身上。
他大惊不止,慌忙伏身欲保护皇上不被跌倒,搀扶着趔趄的皇上,未曾注意自己被紫兰花刺破了手。皇上突受惊吓立刻口吐白沫、手脚抽搐,顿时瘫痪在地。曹恪眼泪汪汪,悔恨道:“万岁,老奴该死!……都因老奴侦察不力,竟然让陛下在此蒙难!……”
李云哈哈大笑道:“曹公公,您这可是弑君之罪啊!”
曹恪仍旧伤心不止,大怒喝道:“无耻小儿,你真是大逆不道!”他说着立刻起身和李云相斗,曹恪内力深厚掌法超群,李云更是修行之人,他的八卦掌法也是有模有样,竟能和曹恪打个不分上下。曹恪因心虑皇上深怕误伤,处处走神不能力战,竟让李云将他打退门外,一直战到门阁过道。
随后,曹恪愈发感到血涌心头,浑身发热,耳鸣不止,极为焦躁,乃破口大骂道“狗贼,我觉得你鬼鬼祟祟,没想到你竟敢蛊惑皇上!纳命来!”
李云哈哈笑道:“看出又能如何?皇上一句圣旨就能拿你脑袋。”
曹恪大怒道:“你这狼心忤逆之贼!食君禄却不知报国恩,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人人得尔诛之!”
李云佞笑道:“咱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卖弄的什么风骚?你这狗贼祸害了多少无辜百姓,江湖儿女谁人不想手刃你肉!”
曹恪道:“老夫所杀之人,皆是为了保我大明规矩!我一心匡扶朝廷,岂似你这狗贼!”
李云怒骂道:“你也配自称老夫?连种都没有的阉狗!”
曹恪怒吼道:“放肆!”乃倾全身之力,双掌飞出如惊涛拍岸般呼呼带风。
李云举掌相迎,竟能击退那股巨力。
后退几步的曹恪定了脚,睥睨冷喝道:“老夫杀戮江湖之时,你这狗贼还不知在哪做缩头乌龟,如今也敢与我相战!”
李云讥笑道:“你真的以为江湖没甚么人了吗?若不是你每天带着一大帮手下,都不知死多少回了!贪生怕死之徒,今日单打独斗却这般龟缩!”
曹恪咬牙切齿,李云也满脸战意,两人顿时再以力相拼。曹恪见对方封得严密,担心自己所中之毒下行,故而掌掌蓄力愈发带劲。相比之下,李云即刻处于下风,好在他会些道门八卦,故而能以柔克刚,招式诡奇绝伦。
两人斗个正酣之时,忽然响起一声:“妙哉,妙哉,曹公公,老夫聊发少年狂,还是这么意气风发。”
这是一个年轻人嗓子却很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正在打斗的二人。
曹恪看着来人,诧异道:“玉如意,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曹公公,看来您真是老了,何时来人都没察觉。”如意冷笑道。
曹恪只觉头晕耳昏,自知那花枝有毒,惝恍道:“你来的正好,快去喊人!”
玉如意哈哈一笑,冷言道:“曹公公不止老了,还糊涂了。”
曹恪大怒,呵斥道:“还不快去!皇上有难,速速去救!”
玉如意冷哼道:“本想借用你除掉金陵的人,没想到你发现了我们假传圣旨,看来……现在我要先为你送行了。”
曹恪见玉如意这般言语,便知他必定和李云是一丘之貉,他知今番已无力回天,于是尽全身之力使出龙爪手,其势震天撼地,快如闪电。欲倾尽最后之力,夺取他二人性命。
李云见他攻的凛冽,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一手,不由得心里大惊。
反观玉如意,他嘴角微微冷撇,纵然一跃,速度奇快瞬间就如一道飞影闪过。刹那间,他已闪到曹恪身后,一脸的冷笑。细看曹恪嗓子上竟被抓出四条血淋淋的深痕,他已喘不上气息来,带着惊恐和不可思议的眼神扑倒在地。
李云怔怔然道:“这……他死了,这件事咱们可不好隐瞒……”
玉如意用手帕擦拭着手上的血渍,淡淡言道:“把他放到御花林中,咱们能钩条大鱼。”
李云道:“他发现我们的事,倒也是死有余辜。可皇上怕是不行了,万一皇上驾崩,咱们……这也怕混到头了……”
玉如意微微一笑道:“怕什么?皇上驾崩了,不对咱们更有利吗?”
李云听了若有所思,喃喃道:“万贞儿……她还能掌管后宫吗?”
如意将手中的手帕递至李云手里,沉思缓缓道:“我会帮她的。”
李云道:“既然这样,咱们等了这么多年,以后要正大光明的做事!”
玉如意缓缓一笑,摸出一簿精致的册子,轻声道:“嗯,我知道,这也是必须的,我一定会要来这份权利的。这花名册上,你把曹恪的名字抹去。”
李云接过花名册,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名字,尤其是见那锦衣卫的人名,惆怅道:“索向洋只是去杀‘锡鹏’就瞎了只眼,这十二太保,咱们又拿什么去拼?”
玉如意冷笑道:“你是瞧不起五大金鹏吗?他们亦不比我们差,而且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低估任何对手。”
李云道:“索向洋可是你手下最厉害的人,逍遥子并非十二太保却让他瞎了一只眼。咱们人手又不及锦衣卫人多势众,这样下去咱们是折不起的。”
玉如意道:“十二太保?……呵呵,也不过空余虚名了,御龙归隐,御蛇嘛?……哼,其余皆是无能自大之辈。逍遥子的暗器早已艺冠天下,能凭一己之力除掉他,索向洋并不亏,而且不过是瞎了只眼罢了,又没折了性命。”
李云道:“那剩下的五鹏怎么办?十二太保又该咋办?咱们总不能这样一换一吧?”
如意狡黠道:“会有人帮我们的。”
李云一怔,问道:“要不下毒?把他们一网打尽?”
如意冷笑道:“你太小瞧公孙菁了,什么毒瞒得过他?”
想到这里,他不禁惋惜道:“他也真是个奇才,让娘娘向他要的保命药丸竟能让索向洋解了逍遥子暗器上的毒。只是可惜,公孙菁不是咱们的人。”
李云着急道:“你总是计较那么细!一会这不行一会那不行,咱们这群人还怕他们不成!早下手早就得手了!”
如意冷冷喝道:“亏你一把年纪,怎么还这么莽撞!”
李云道:“咱们争得了权利,就能大开杀戒,就像当年曹恪和御龙一样!”
玉如意睥睨冷笑道:“杀戮可以解决一切吗?你为何不想想,没了东厂相助,他们锦衣卫又能撑多久?再说了,咱们又怎么除掉御龙?”
李云思索道:“咱俩,再加上索向洋,咱们一起动手绝对在御龙之上!”
如意呵呵一笑,冷言道:“你有把握吗?”
李云一怔,支吾道:“这……我也不确定,御龙确实太可怕了……只是,我们三个也不差呀……”
如意冷眼不屑道:“赌徒才心存侥幸!能赢得了一时,但赢不了一世。要像你这样,咱们早就丢了命。”
李云气愤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因为一个御龙,咱们就止步不前吧?”
如意若有所思地冷笑道:“欧阳云出类拔萃未逢敌手,可惜他身边有个狡猾的陈叔宝。……倒是朱柳这个人很不错,深藏不露,而且年少幼稚。年少就容易莽撞,幼稚就容易受骗。呵呵,就利用他。”
李云道:“他不是回家了吗?还能怎么骗他?”
如意一丝诡笑道:“家?生在王侯将相之门,却不是庶出之人的家。而且,他家里的主人,也只认嫡长子。”
李云惊诧道:“莫非你想拿朱文开刀?万万不可啊!这样金陵王势必造反,朝廷定拿我们试问!”
如意微微一笑,反问道:“如果是一个无名刺客,谁又能知道是我们的人?而且,就算他反,我们又不是朝廷,还怕藩王造反不成?天下越乱,咱们立功的机会就越多。”
李云怔住,若有所思点点头。
东宫殿内,太子妃万贞儿悄悄遣退众人,只留下玉如意一人。
她责问道:“如意,你怎么让天塌下了,难道不知道天塌了是遮不住的!”
如意很平淡地劝道:“这样岂不更好,反而更名正言顺。”
太子妃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你的意思是……”
“索性……”玉如意说道一半就打住了,指指东宫指指天,一个眼神,太子妃就明白对方说的什么意思。
“可到那时,朝廷那群臣子若是不从……”太子妃挨近如意耳边,焦虑地环顾着空荡荡的四周。
“国丈大人更适合首辅的位置,不是吗?”如意的声音也低了许多。
太子妃眼眸一亮,悦色道:“甚好,可我怎么下手?”
如意谦恭答道:“不必娘娘亲自烦劳,教唆别人即可。”
太子妃道:“谁?陈叔宝已经靠不住了,东厂那儿又没有人。”
“还有我,”如意道:“娘娘,让我正大光明的去办差。”
“你?”太子妃抬眸凝视着如意,低声道:“不行。我若是离了你,就没有智囊可取。”
如意道:“娘娘,若是到了那个时候,朝堂已经没有敌人了。”
太子妃哀叹道:“朝堂是没事了,可后宫那……我出身卑贱,两宫皇后又岂能允我母仪天下?……”
如意道:“娘娘,母仪天下未必要做皇后呀……”
太子妃一怔,微微一笑道:“如意,你想说什么?”
玉如意亦是微微一笑,道:“为什么……不用个傀儡那?”
太子妃一笑,道:“人人都想成为皇后,哪有人会甘心听命他人?”
玉如意冷笑道:“那就杀鸡儆猴,娘娘您独得东宫恩宠,聪明的人是不会再来竞争的。”
太子妃问道:“谁是鸡,谁又是猴?”
如意阴笑道:“出头的椽子先腐,不需我们出手,就有人坐不住的……娘娘,您懂得,那一位……她不一直仗着两宫皇后的恩宠,不把娘娘放在心上吗?”
“……”太子妃微微一笑,虽然没有说话,但已心知肚明。
玉如意又说道:“王氏她很聪明,而且性情淡泊,娘娘若是肯容她为皇后,她必知明哲保身对您谦恭。”
太子妃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全依赖你出谋划策,才使我家荣华富贵,不曾有失。”
如意谦恭道:“所以还请娘娘恩准,而且这藩王的事也不得不除,我不能再藏于后宫之中,必须要名正言顺的办差。”
太子妃问道:“你要怎样的差事?”
如意道:“能探、能抓、能杀!还要皇上特权先斩后奏!”
太子妃微微一笑,道:“厂卫两家都行啊,现在东厂不就有很多空缺吗?你想要哪个?”
如意微微一笑,道:“督主之职。”
太子妃一惊,道:“什么?你这是贪心不足蛇吞相!你资历低又是我的人,这样会难掩众口。”
玉如意道:“娘娘,东厂的人手全是曹恪的残党,锦衣卫又掌控于陈叔宝之手。而我们这群听命于太子与娘娘您的奴才们图的是什么?不就是盼望着有一天能随太子、娘娘而荣华富贵吗?您施舍我们官职,我们才能更有盼头而更加卖命。娘娘,绝不能让亲者寒心,让外人得了好处呀!”
说着说着,谦恭的玉如意竟恍如眼角湿润了,但仍是含着泪,深情道:“所以……娘娘,您还是让我补了东厂督主的缺吧。”
太子妃凝视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道:“好,我答应你。咱们这群人那,都希望傍个好靠山,当年啊……咱家太子爷还是两岁的孩子,才这么大点。呵呵,那一年,他两岁,我十九岁……这一晃眼啊,十六年过去了。我那,也熬成东宫的主人了,但也人老珠黄了。”
如意连忙劝慰道:“娘娘可不老,您就是太谦虚,您可不知道您可美着那……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奴才心里呀,娘娘您可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太子妃笑了笑,道:“行了行了,如意,少给我抹粉了。哎,这老了,就是老了,人不服老不行。而你那,也跟了我多年,眼瞅着咱家太子…也要继位大统了,哎,也是该多给您些恩赐了。”
玉如意听了大喜,俯首作揖答谢道:“娘娘深明大义,在娘娘身边做事,奴才真是三生有幸!”
太子妃注视着他,微笑道:“这人那,要聪明的好,和聪明人在一起…不会让人感到心力憔悴,一个眼神,大家都能心有灵犀。可是啊……这聪明人…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盘,我说的对不对呀,如意?”
如意听了一惊,躬身低切道:“娘娘,奴才可是一心一意服侍您们二老啊!绝无私心,天地可鉴!”
太子妃微笑道:“这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看出究竟是一心…还是二心?就比如这陈叔宝,当年啊……也是我鬼迷心窍,才找他沆瀣一气。到现在,他在锦衣卫根深蒂固,手握实权,也敢不听我的话了。得得,好歹呀,他也算帮我稳坐后宫,我也懒得和他计较。”
如意微笑道:“所以啊娘娘,您给我更大的权力,这群两面三刀的由我来管教。”
太子妃微笑道:“什么是权力?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我让你只听命于咱家主子,如意啊,你可要明白,这种权利比那些实官实职可好多了,这可是出于咱家的信任。”
如意谦恭道:“娘娘说的是,只要皇上恩赐……督察缉拿之事…根本无需司法规章约束。”
太子妃点点头,凝视着他,微笑道:“所以那…这对你是好处极大,如果你那……胆敢假公济私、私藏二心,做对不起咱家主子的事。你可记住了,我能立你,也能废你。”
如意慌忙俯首躲开了太子妃审视的目光,谦恭低切道:“娘娘,小奴怎敢有私心?还不是为您二老拼个一辈子,才敢争取这点资格。”
太子妃微微一笑,点点头,又言道:“如今山雨欲来风满楼,削藩之事不得不提,可这人那…都想做露头露脸的,没人心甘情愿的呆在台下听戏。尤其金陵那位,他还把整个江南都变成了他的家了,这可还让我们这江山的正主怎么过啊?”
如意诡笑附耳道:“娘娘,这人啊越是强……越是会有致命的缺陷……”
太子妃微笑凝视着如意,道:“你啊也真是诡计多端,年纪不大倒老奸巨猾,说吧,你的意思是怎么办?”
如意微笑窃窃低语道:“这金陵王年岁已大,就算他心怀不轨……他也要考虑后人……”
太子妃低声问道:“你是说……拿还在京城的朱文开刀?”
如意点点头,道:“这朱文有高光之才、贞观遗风,若是再让他继承金陵王之位,他父子二人代代传承,这江南只恐就真成了他家,那时绝难平定,更对我朝廷不利!”
太子妃点点头,沉思道:“可除了他……老王爷他也不是绝户啊,不还有一个了嘛?我可是听说……那个小朱柳儿,古灵精怪的,竟能和陈叔宝他们打成一片。这虎父无犬子,惹急了他们,不咬人咬的更狠吗?”
如意冷笑道:“他若不是古灵精怪,咱们还急切下不了手哪!”
太子妃问道:“哦?这可是奇了怪了,为什么那?”
如意道:“他本身庶出,若想得到老王爷欢心,只能在文韬武略上要比嫡子更胜一筹才行。可他却是个江湖浪子,不理国事,怎会讨得老王爷欢心?那朱文若是一死,老王爷必然悲愤万分、伤痛欲绝,再看上这个还活着的儿子没心没肺,岂不会恨从心生?若是逼迫的急了,他们父子二人必定反目成仇、不战自乱。”
太子妃听着怔住,诡秘地摇摇头,微微一笑道:“你这脑瓜啊……哎,这计谋…也忒狠毒了。”
如意微微一笑道:“这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用兵之道:兵战为下,心战为上。”
太子妃依旧微笑点点头,但心有所思:心战兵战,我又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和他钟情一生吗?若非生在帝王家,又何来这么多劳心烦事?哎……世事无常,心不由己。
后花园。
东厂的番子们寻不到半点厂公的消息,后竟发现他无声无息死在御花园林,这群人顿时就惊慌不已。
所有在京的锦衣卫们全都带刀巡道戒备,以防变动。
陈叔宝凝视着曹恪的尸首,没有打斗的瘀伤,没有血迹斑斑。
只有脖颈上的四道抓痕,却足足抓断了曹恪的气管。
“这种花?……”公孙菁翻动曹恪尸首后,发现在他身下衣襟中藏匿一种罕见的花。
“还有一个字。”陈叔宝也惊奇道,曹恪用血在衣襟上写了一个字。
但模糊不清,横不平竖不直,又因被抬动而出现擦拭的痕迹,隐隐约约看着像个“大”字却又还似个“丈”字。
曹恪拼命用身躯掩盖这两种东西,必然是在传递消息,一种花,一个“大”字,陈叔宝紧皱眉头问道:“这是什么花?”
公孙菁也用踌躇不定的眼光辨别着这朵紫色神秘的花,半晌才道:“我曾采摘过一种类似的花,却不似这般紫兰,那花碰到刺便让我口干舌燥,粗气长喘。而后竟然疯疯癫癫,身处虚幻之境,那花名为醉心花。”
陈叔宝道:“如同迷魂药般?竟有这等神奇?”
公孙菁点点头道:“更神奇的是,这花多长与尸骨之处,以尸毒之养越开越旺,实是一种毒花。”
陈叔宝低声道:“皇城里可有这种花?”
公孙菁摇摇头言道:“未曾见过。”
皇城警钟响起,长鸣不断。
群臣众子,内戚外藩,闻声皆来勤王。
皇帝驾崩。
全城戒备,举国哀痛。
宫门中,躬身而行者,络绎不绝,绵绵不断。
终于,哀痛的太子前往“奉先殿”祭祀。奉先殿,是大明皇室祭祀祖先的家庙。
遣使臣至天坛、地坛、太庙祭祀。祭祀天地人合先祖。
择黄道吉日,太和殿内,太子登基。内臣外戚、王公百官皆跪听宣告。
宣旨官宣告:
皇帝即位诏:
诏曰:洪惟我祖宗禀受天命,开创帝业,为百姓君主,几百年矣。圣圣相传,志勤于治理,文德武功,世代传承。暨我皇考皇帝弘扬政治,深厚仁慈,广布恩泽,衍皇明万世无疆之祚。不幸中道奄紫遐弃,遗命神器付与眇躬,哀痛之方怎忍继承?亲王文武君臣及耆老军民,累次上表劝进,诚切意坚,朕不得已,仰遵遗命,俯徇与情。祇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自惟凉薄,勉怀永图,嘉兴中外亲贤,遵循真理。惟敬是持,惟诚是立,惟仁义是行,惟古训文宪是式。康我百姓兆民,其以明年为成化元年,大赦天下。哀惜,体元居正,宏经世之规,施行仁政,锡普天下光泽。依赖宗室亲王,文武贤臣,协德一心,恭勤乃事,以辅助朕治理天下。诏告中外,咸使闻知。
满朝文武大臣,亲王国戚,皆伏地高呼万岁。
朱文也是随众人跪趴在地,他心中暗思道:“这新皇登基之诏,只是略表哀悼谦逊之意,便通告继位,看来他已经以为继承皇位是天经地义之事,却忘了当年南宫复辟之故事。但诏书还是有念及百姓的意愿,向往承平治世。他若真是布宽仁政好皇帝,对百姓而言是好事,但对我们而言只会更加棘手。”
宣旨官再次宣旨,宣读皇帝御笔治国之道诏书:
奉
天承运
皇帝制曰:宫内及在外各级衙门、官吏扰民甚为突出。又多因官司采买物件及守令不得其人,致使民生困苦,饥寒迫身。朕深感哀痛,当以纾缓民生,安抚民心,梳理秩序为先。啸聚为盗者,诏书到时,若有能悔过者,悉宥其罪,听从复归原籍,自理务业,所在之地,衙司不得追究其前非,当加以优恤。前朝之时多方差出内外官员,搜刮进贡之风甚重,弑杀无辜之众甚多,故撤回内官,销毁锦衣卫新狱。东缉事厂,以宦臣玉如意为提督,以国师李云辅之,以缉访朝政扰民之害。
陈叔宝暗自松了口气,心想道:“废除锦衣卫新狱是件好事,我这种人也能得到解脱。”
——
又宣旨封妃:以妃吴氏为皇后,命卿持节行礼。以万氏,王氏为贵妃,……
皇帝率文武群臣至后宫太皇太后、皇太后处行礼。
持节使将册封制文呈送皇后面前。
吴氏却不接,嘲讽道:“万氏算什么?她一个罪人家的女人,一个买进宫的婢女,也配做贵妃之位?卿誓不与此人为……”
一向温柔善良的皇上,还未等她将话说完,就勃然大怒,吼道:“闭嘴!你不接!朕不予你!”
皇帝话未落音,众锦衣卫就迅速冲了上去,如同托走家畜一般扯走了喊叫的吴氏。
皇帝急忙转身,恋恋不舍凝视着万贞儿。那种眼神,像孩子重逢母亲的依恋,似恋人即将惜别的相偎。
因为从小卷入宫廷之争,那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从小落下了口吃的毛病。
而这个女人,像一位母亲又似姐姐,更是他一生所钟情的女人,一直无微不至地关怀他。
他不懂,人们为什么总在背后——讥嘲她,非议她,辱没她。
但万贞儿从未伤心,从未落泪,从未愤怒,总是依然微微一笑。
那种笑,让皇上立刻心碎、痛楚。
那是凄美的笑,无奈的笑,温情浸湿他的眼眸。
她曾说她已经很知足了,因为——他懂她,那就足够了。
现在,他本以为,终于能骄傲的和她在一起,不劳烦她再费心,不劳烦她再牵挂。
没想到,就连母后指定的皇后竟然对她这般无礼。
“吴氏打入冷宫!”皇上毫不犹豫地决断说道。
他虎视这天下,正言道:“后宫不可无主,万氏……”
万贞儿嫣然一笑,打断了皇上的话:“妹妹王氏出身高贵,知书达理,有母仪天下之风,不如请两宫太后册决。”
“……”
他本以为成为了帝王,就能撑起这大明江山,但竟为她撑不起一片天!
而她的心依旧只为他割舍,她总是注视着他的眼眸,星光闪烁时她也快乐,目光黯淡时她亦哀愁。
他暗暗哀叹道:或许千年以后,纵然历史湮没了尘埃,而我们两个的爱情……还有后人能为我们传唱……
待登基之行礼之义已毕,朝政恢复了往常。
奉天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皇上登上龙位。
这个时候,每个朝臣都打起了自己的如意算盘。
杨傅的面容如同曾经初见先皇那般凛然气骨。曾身为太子少保,他自知皇上是一个心怀百姓的人,如今更应该器重自己这位老臣。
李云谏道:“万岁,国丈万贵大人还未曾封赐。”
皇上点点头道:“朕自有斟酌。”
杨傅听了心里笑了笑,皇上有心治理外戚,当众只是搪塞一句。
万贵俯首道:“万岁,臣无意任何封赐,只是有一事禀奏。”
“说……”皇上垂首注视着他。
万贵俯首答道:“臣认为,为臣者当各司其职,行分内之事,掌管好规矩。若是行为越轨者,食俸禄而行私者不应再待在其位上。”
听他竟能讲出一大堆道理来,皇上暗自咋舌,加重语气问道:“爱卿所言正是,不知何人在其位而不谋其政?”
“回万岁爷的话,臣认为首辅大人就多有越轨之举。”万贵正气凛然道。
杨傅听了一怔,微微一笑。
立刻有人就马上反驳道:“你是犯罪之人,先皇恩赐才赦免与你。而且先帝多次嘱托,杨首辅实乃顾命大臣。”
皇上听了略微不快,道:“检举之事无罪,若能有理皆不袒护。杨首辅有何越轨之举?”
如意出列谦恭俯首道:“回万岁,我东厂行缉查之事,首辅大人确有不检之处。”
杨傅斜眼看着他们,始终保持着沉默,他自知朴实正直、平心静气,很想看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波。
“哦?……朕不袒护任何人,有话直说。”皇上还很年少,却很有气魄,凝视着群臣。
如意听闻,傲然道:“回万岁爷的话,此人枝党勾连,帅其族人。他侄子杨威,年纪轻轻、尚无资历却做了锦衣卫指挥同知,这是一过。”
杨傅不屑地微微一笑,他举贤不避亲,有贤能的族人他才举荐。他问心无愧,杨威更是得到先皇喜爱,赐予“御前猛虎”。
如意再道:“他还私自设立酒肆,夜禁之后还敢开张,且里面暗设赌坊,实乃藏污纳垢之地,其间多擅越权法之徒,这是二过;”
杨傅听了一怔,这是当年先皇旨意,设立酒肆用来打探江湖消息之用。实非他本意,只是先皇已逝,自己有苦难辨。
如意又道:“这第三过:他曾为金陵王的部属,两人故交感情甚浓,更有连襟之亲情。他身为内阁首辅,却私下面见外藩,金陵王子朱文在此,他可证言是真是假。”
“竟不需自己出手,杨傅竟被扳倒了?”朱文心中一阵踌躇,但对杨傅却无任何惭愧之情,连连点头称是。
但朱文心中更感到岌岌可危:仅仅因为是父王的故友和自己见过一面,就能成为一道污点,甚至这个污点比前两条还要严重,这实是在提防外藩。此地不可再留,他们磨亮了刀必定拿我下手!
皇上审视着杨傅,踌躇片刻后,下定决心问道:“杨傅,你还有什么话要辩解?”
杨傅出列本欲反驳。
但!
但皇上年轻的脸带着的是冰冷的目光!
杨傅看到那种目光的时候,立刻明白了自己的结局。
他突然一丝诡笑,面对这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冰冷的目光!
这种冰冷的眼神,纵然你讲再有理的话,也是空大无聊的废话。
因为这种眼神的主人,宁愿去听风声,都不会再听那些无聊的废话。
无论成与败,那都是自己走过的路。但杨傅这一刻突然恨!恨自己走的这条路,更恨这条路的尽头竟然是份冰冷。
虽然他明白路都是前人走过的,但当自己面对这份冰冷时,他无助的像个无力的孩子:
“杨傅知罪,臣无话可说。只有一事,乞求圣上念老臣曾一片赤诚,罪止老臣一身。老臣膝下只有两儿一女,乞求陛下开恩,不牵累与他们。臣亲属族人,多忠义之才。而杨威此人武艺高强,赤胆忠心,无用忧疑。”
伏在地上连连叩首的杨傅,说出的声音极为哀切。
哀鸣的声音,冰冷的御门。
所以在场的心都如同一口悬着的冰窖,发着白色的寒气。
俯视着众生的皇上,,他终于说了话。
他以规诫的口吻说道:“杨傅及家人流放岭南,族人待罪等功。”
此言一出,有人欢喜有人忧。
朱恒甚至暗自窃笑出了丝丝颤笑声。
朱文心里也落下了块石头,虽然这件事根本就和自己没关系,但结局却是自己当初的目的,看似内阁提议削藩的事情将会缓一缓了。
“杨爱卿,请节哀吧。”皇上的目光仍旧冰冷,但不再是冰窟的寒气,而是如同磨刀石般的冰冷,这也是他磨得第一把刀。
皇上淡淡说道:“父皇将宗庙社稷托付于朕,本想您能与我一起忙碌国事,可惜您先嫌弃任重道远。而现在,又如同一个无能的匹夫,在这儿哭泣不止。”
杨傅连连叩首,感恩戴德,至少还没被杀掉。
但皇上冰冷的心想的却是:岭南卑湿之地,瘴雨蛮烟,杨傅这把老骨头流放此地,恐怕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杨傅这人,掌控欲太强,独断专行。既然是不能被自己充分利用的智者,那就把他除掉。除掉了他,就不会再有人利用他智慧,来威胁自己的根基。
杨傅被御卫们拖走。
朱恒急忙出列俯首道:“圣上,这朝廷之事我等外藩不宜在此参与,不如让我等下朝在外等候。”
朱文听了一惊,这朱恒就是在找死,太胆大放肆、毫无礼节了!
皇上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道:“好,你等外藩之人先行下朝。”
“……”
朱文极为不解,也只得随朱恒等一干外藩皆恭谦离去。
一个猎人一定能察觉到自己的威胁,不然自己就是猎物口中的食物。
朱文急忙扯着朱恒道:“兄弟,听兄长之言,速速离开京城。怕是要拿我们开刀了!”
朱恒嬉笑道:“我本就是打算马上离开的,莫非兄长和我想到一块了?”
朱文点点头,再次急切道:“速速离开,绝不可耽搁一瞬,就现在,不要再收拾行李,赶紧走!”
朱恒听了一愣,朱文已瞬间大奔离去。
朱恒喊道:“哎!这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啊!是我先提出离开的!她是我的!”
但朱文的背影早已化为一点。
沉默的御门,如同一座幽禁的牢笼。
俯视着群臣,皇上开口问道:“离开的这群人,可是一群烫手的山芋啊。诸位爱卿,外藩之事有何良策?”
众臣皆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俯首。
皇上叹口气,冷道:“我大明竟无一能决断之臣!”
一个人千万不要凭一时气盛而把事做到太绝,做太绝就会让人怕你。当别人都怕一个人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敢给这个人讲,无论是忠告还是谄媚。
如意睥睨环顾了一眼,出列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外藩之事炙手可热,不得不将他们拔掉。”
皇上审视着这个曾经在万贞儿身边不起眼的奴才,说道:“你很有勇气,不错。但众藩王人多势众,若是拔掉,怕是先伤了我大明半壁江山了吧?”
如意道:“万岁,众藩王是人多势众、财大气粗。但他们却个个心怀鬼胎、人心不齐,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如就先拿最强的那个开刀。”
如意的回答,让皇上冰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皇上问道:“是先拿金陵王?这个想法不错,江南富庶之地,也好补了空缺的国库。只是师出无名,且金陵王又深受江南百姓爱戴,拿他只会先刺穿自己的手吧?”
如意道:“回万岁爷的话,金陵王此人已有五害,不可不除!”
“哦?哪五害?”皇上好奇问道,他也越来越对这个小宦官感兴趣。
如意正色凛然道:“回万岁爷的话。金陵王本是戍守一方之人,而敢无视礼法,未得圣上调度,竟敢擅自离开归属之地。若众藩王皆似他这般,则无法制御,此乃第一害。”
皇上点点头。金陵王随心所欲惯了,从不请示圣上,就敢私自离开封地出行。
如意再道:“江南统帅的将领都是皇上任免的。而金陵王却胆敢私自更换,更是任用亲信。以何进为首,号令士卒。此乃第二害。”
这也真是皇上所担心的,他心怀不轨没有问题,但他手握兵权还心怀不轨这就是大问题。
如意又道:“他更是招纳亡命之徒,似孟黎这般的人物,金陵王不知收了多少到自己门下,自成一方兵甲。这样做如果还不讨伐,又有什么恶行需要去惩戒?此乃第三害。”
皇上露出了佩服的目光: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他竟然明白招纳人心要比夺取兵权更严重。
如意又道:“江南百姓与军中将士,皆视金陵王为父为天,鱼水相欢亲为一家,一旦内外事发,难敌他众志一心。此乃第四害。”
皇上已经心无旁骛了,他感到听这个人说话是一种享受。
如意再道:“他逼迫官府,诛杀所忌惮之人,招兵买马。这些行为都是为自己的作乱做开端啊!不怕他掌控千军万马,只怕他一颗自立之心啊!这也是最可怕的一害!他已有五害,那为今之计,应当早做定夺,不可再姑息养奸,以绝后患!”
皇上听了拍案而起,大声宣道:“削藩之事,朕心意已决!从今以后,朕赐你先斩后奏之生杀大权。东厂、锦衣卫皆听你调度。用度开销,皆由户部供取。爱卿,你以后大胆行事,朕不予过问。”
玉如意伏地跪谢,但他是心中很坦然的接受这一切,这一切的到来他甚至感到了——恨晚!
天赐给每个人的能力不同,而他扪心自问自认为文成武就,能力越大所以他就该拥有更大的权力。
而同时:天道酬勤——努力拼搏的人,不管这个人努力在好事还是坏事上,天一定会酬谢这个人。所以人超越良心道德之后,是选择做好事还是坏事,只有司法的量刑来约束。
当司法也约束不了这个人时,那惩罚这人的只有地狱,要么送他进地狱,要么就学会心里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