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
村中妇女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在一辆大车旁帮忙。砚君听见她们七嘴八舌地叫嚷,似乎万分焦急,砚君一句话也听不懂,但看她们只动嘴不动手,又似乎仅仅是本地方言本身语速飞快、语调铿锵,并不是事情十万火急。
她们佶屈聱牙的方言对连夫人毫无难度,她以相似的口音和村妇交谈,不一会儿结束了交谈回到她借宿的民居中。又过了一会儿,管事来通知砚君,她被安排在同一农家借住。那家人因战乱,儿子们全被拉去打仗,家中空房舍有四五间。砚君和连夫人在不同的房间中过夜,临睡前想去连夫人房中问安,连夫人身边的女管事说夫人还没休息,出去检查马车安顿得怎么样,还要检点贵重行李。
对那位路途中出血的小姐,连家上上下下再没有半句解说。砚君本来就不是喜欢打听的性格,再者一路行来她帮不上什么忙,对人家刻意回避的事情她更不愿多事去问长问短。
珍荣看得出小姐的心思,也看得出那些丫鬟同样好奇她家砚君小姐的底细,可惜砚君恪守苏老姑婆给她定下的规矩,不与别人家的丫鬟说长道短。至今连夫人身边的丫鬟们,砚君连名字也记不全,而且无心去记清楚。珍荣知道,想解心中疑团,只能靠她自己了。
第二天一早,珍荣早早梳洗完毕,趁着连夫人的丫鬟们洗漱时,借机同她们攀谈,想为砚君打听到那神秘小姐的来历。第一时间更新连家的丫鬟们也有心和她闲聊。但想不到的是,这趟随行的连家丫鬟不是操着西南口音,就是落乌郡的地道北方话。
落乌郡和大昱旧京距离不远,方言同大昱官话很相似,珍荣能听懂七八分,奈何人家听不懂她的汲月县方言。五六个丫鬟们聚在一处东拉西扯了半刻钟,竟谁也没弄明白对方想干什么,各自觉得尴尬,匆匆找个借口抽身走开。
珍荣败兴而归,向砚君抱怨道:“连老爷是土生土长的汲月县人士,连家这么多随从里,居然连个懂得汲月县方言的人也没有!”
砚君听她说完事情来龙去脉,默了片刻,说:“我们汲月县的口音特别得很,别说是西南人、落乌郡人,就算是离开汲月县七八里远的地方,也听不懂我们的方言。我早就让你学些官话,你总是觉得用不着。趁现在还不算晚,赶紧学起来。”
珍荣长叹口气,“学谁的官话?大昱都亡了,以后官话还不知道是哪里话。既然小姐觉得要紧,我就向连家的丫鬟们学些落乌郡方言好了。”
大昱已亡是不争的事实,珍荣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砚君沉默片刻,道:“你今天这件事做得很好。更多更快章节请到。言语不通必然生出阻隔,阻隔久了难免生出提防、猜忌。人即使讲着同一种话,也未必能相互理解,操着南腔北调就更难把握别人的用意。我险些忘记这道理。从今日起,不仅你要学,我也要向连夫人学些落乌郡的方言。”
她说到做到,当日就向连夫人表明这种心愿。连夫人出乎意料,连连赞道:“到底是书香门第的子弟,勤学之心时刻随身揣着。我们落乌郡方言简单得很,几乎和官话没什么差别。媳妇这样聪明,用不了几天就能学会。”连夫人自从汲月县启程就称呼砚君为“媳妇”,砚君开始还觉得脸红,最近也习惯了。但按照她所受的家教,男女拜过天地才改口称呼对方父母,砚君还欠这道手续,因此仍然称她为“连夫人”。第一时间更新连夫人并不介意砚君如何称呼她,余下的旅途中时不时忙里抽闲,教她几句方言。
砚君跟她父亲学过大昱官话,据说在汲月县地方上还算说得相当地道的。有这功底,她学北方话很快,尽管日常的言语说得不地道,听别人交谈已经不大困难。珍荣欠缺官话的功底,较她学得慢,十句之中也能勉强对答三四句。主仆二人以学习落乌郡方言打发时间,旅途到达终点时,她们耳边出现此起彼伏的方言,她们大多能听懂了。
当马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中年女仆操着落乌郡口音的官话说:“恭请小姐下车。第一时间更新”砚君眼前终于出现了心里叨念许久的连家大宅。
听说这里原本是连夫人娘家的一处消夏别墅,依山而筑十分气派。连家这趟回来定居,从连夫人大哥手中将此处买下,又扩建了两进。砚君一见那深不见底的院落,不禁暗暗震惊,不知是该叹连老爷宦久自富,还是该叹连夫人的娘家早几十年前就豪奢如斯。
大门口迎接连夫人与砚君的仆人分成两列,无论男女皆是屏息垂首。直至砚君走到内宅门槛,男仆不见踪迹,队伍长度仍在蔓延,只不过换成了两队女仆,其中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同样低头敛容,恭敬如同接驾。第一时间更新
连夫人像巡查军队的大员,站在门楣下望了一眼,转身亲热地挽住砚君的手臂。砚君受宠若惊,转念一想,也许连夫人这样的女中豪杰并不讲究晚辈与长辈同行的礼数。她一时想不出回应连夫人这套新礼数的做法,反而不知该如何礼尚往来。所幸连夫人极为随和,握着砚君的手,边走边说这是什么房、那是什么屋,她小时候常来,喜欢什么地方。
砚君洗耳恭听,直到连夫人拉着她到了一处客厅,又握着她的手足足说了半个钟头,才道:“和亲家府上相比,这宅子只有地方广阔,好玩之处少得很。更多更快章节请到。等媳妇洗去劳顿,休息几日,再慢慢地观摩。”说完指着厅中侍立的几个中年妇人一一介绍。砚君老家汲月县称家中上年纪的女仆为某嬷嬷,落乌郡一概称为某妈,而且北方姓氏趋同,一圈认下来全是刘妈、李妈、王妈,仅仅王妈就有三个,分为管二进的王妈、管三进的王妈、管七进的王妈。
苏家是南方庭园,没有几进的概念,只分了亭台楼阁花园水榭。砚君还未见识连家大宅,对北方宅院的格局也仅有少许耳闻,这时候听说至少有七进,心想到底有多大?
连夫人点毕了姓名,那些女仆们纷纷上前,笑嘻嘻向砚君道声“大少奶奶好”,口气亲热。砚君脸颊飞红,心想这些嬷嬷们到底是连夫人的得力帮手,一个个好眼色,只听连夫人唤了一声媳妇,个个都晓得管她叫“大少奶奶”。
这时候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蹭进门来,见堂中站满了人,她便局促地站在门边,既不敢上前,也不敢说话。连夫人早看见她,不冷不热地打趣儿:“小蟾怎么跟做贼似的,进门来悄没声息。”
小丫鬟听连夫人点她的名,吓得一口气说:“老爷听说苏小姐来了,见我们太太还没有过来见面,怕怠慢了苏小姐,所以让我们太太洗漱完毕就过来。更多更快章节请到。”说完了满脸想飞逃的表情。
她只说了一句话,便显出不伶俐。一声“苏小姐”在这群千伶百俐的嬷嬷中间落了单,又抬出连老爷名头,仿佛她家太太的拜会不是出于情愿,是奉老爷旨意。
砚君稍稍观察,看出连夫人神情中的不屑和反感,有点好奇来者何人。她微微抬眼,只见窗玻璃上倒映着一个清清楚楚的头影。
光溜溜的大髻盘在脑后,沉甸甸的。发髻上插着两根簪子一根珠钗,珠花轻颤,在玻璃窗上留个摇曳的剪影。砚君一见这剪影,心中就了然:这位“太太”正是同行的神秘小姐,可不知道她又是哪里的太太。
连夫人也瞅见影子,淡淡地说:“既然到门口了,进来说话吧。”
小蟾如蒙大赦,急忙挑门帘让进来一个女人。
女人的打扮老气,墨蓝色过膝大褂上洒着疏疏落落的金梅,镶边却是乌黑的云纹锦。下面一条深青色裤子,裤脚绣了宝蓝色花纹。深暗的身影走进来,仿佛夏日晴空里闯入一片乌云。可是她的脸,那么年轻,十七八岁的娇嫩脸庞白如凝脂,细腻若瓷。砚君一看那张脸,顿时觉得乌云中又钻出一轮皓月,令人神清气爽。
女人肚子高高隆起,果然是六甲之身。砚君惊奇时,她翩翩上前道:“给夫人请安。”声音袅袅的惹人怜爱。
连夫人不为所动,敷衍地说:“坐吧。”又转脸对砚君说:“这是谢姨娘。”区区五个字便算介绍过了。甚至连她就是一路同行、救过砚君两次的人,都好像是过去很久的事,不值得再提。
砚君没听说连士玉有姨太太,看谢姨娘的年纪比自己还略小些,况且连夫人神色不善,砚君便猜到其中没好事,客气地微笑道:“谢姨娘好。”
谢姨娘已在离连夫人稍远的椅子上坐定,轻轻颔首道:“苏小姐好。”
连家毕竟还没有正式办婚礼,“苏小姐”才算是稳妥的称呼。小蟾在一群嬷嬷之后这么叫,显得十分不合时宜,而谢姨娘淡淡地念了这么一句,却让在她之前把砚君唤作“大少奶奶”的所有嬷嬷显得俗不可耐。只是谢姨娘的口气不仅没有亲近之意,这一声苏小姐,叫得极其生分冷漠,令砚君感到少许的不友善,几乎怀疑她和救过自己的女人是不是一个人。
谢姨娘掺和进来,场面就冷冷的。连夫人又同砚君闲聊几句,放她去安顿盥洗,末了还叮嘱砚君洗漱完毕再来说话。谢姨娘也起身告辞。砚君想,过一会儿她必定不会再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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