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场一整天的激烈操练之后,石闵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家中,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原想小憩片刻,却不想便昏昏睡去。四周潜伏着某种紧张感始终无法令他安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睡没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巨大的太阳从西方升起,照得天地一片惨白,白光中人们悲惨呼号,一片血雨腥风。黑压压的人群被推入巨大的磨盘,血肉和残渣混合在一起,泡在汪洋一片的血水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地沉静下来,四周一片漆黑。黑暗中风声迎面扑来,马蹄声渐渐由远而近,四五员战将一路催马奔驰而来,个个盔甲破败不堪,血染征袍,但各仍紧紧握着兵器,应是刚经历一场血腥厮杀。领头的一员武将手执长枪,拼命催动胯下乌骓马。一行人闪过,天地间刚恢复片刻宁静,万马奔腾的声音再次腾空而起,震得人耳膜生疼,几百骑兵呼啸而来,短袄绒帽、弯刀钩枪,分明是胡人的装束和兵器,紧紧追赶前面的人。
胡人如风一般掠过山谷,一切再次归于宁静。
猛然间,为首的那位奔逃的武将已被沉重的铁链紧紧锁住。四周已变为一座高高的山岗,山谷里郁郁葱葱,青草没膝。而这座山却如一块顽石铸就的巨剑,直插天际。而他就在山顶,挺立于天地之间。
身边胡人举刀,一道寒光闪过……
刹那间,刺目的白光照亮天地。
石闵睁开了眼睛,原来天亮了,日头照进了大帐,他醒了。
这已经不是石闵第一次做这个梦,自他懂事起,这个梦就如幽灵一般一直困扰着他。梦中的武将于他有说不出的亲切,有时他甚至觉得那就是他。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多少次,石闵在梦境里对着他大声甚至疯狂地呼喊,可是他仍然只是拼命地舞动银枪,催马狂奔,丝毫不加理会。更可悲的是,每次在梦中,他总免不了胡人寒光一闪的那一刀。有时,石闵会发现醒来时已泪流满面。
石闵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骊音那清丽绝俗的面容。石闵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姑娘已年满二八,正是女孩一生中的最美好的时光。她肌肤白皙,一双如湖水般清澈的眸子,一点朱唇弯弯如月。瀑布般的秀发用丝带挽成如意髻,斜插一只淡紫色簪花。她身穿葱绿罗衫,外罩散花水雾般的羯族百褶裙,略显出胡人的装束,就这么娉婷地站在他面前。
聘聘袅袅好年华,豆蔻梢头二月初。
有时石闵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这个梦醒,第一个看到的人总是骊音。她象一朵轻柔的云,飘荡在他眼前。她的全身充满着少女的纯真和青春的风采。而他总能从她明亮的眸子里捕捉到宁静和聪慧,甚至一点沉稳。只要看到骊音,他极度苦闷、失落、悲伤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
如坐春风十里。
“少主,你醒啦。”骊音露出温柔的微笑,柔声细语中透着一丝丝的关切和询问,似乎知道他刚刚经历的梦境,只是没有多问。
她轻轻扶他坐起,外面两个胡人奴婢托着面盆和毛巾走了进来。石闵简单梳洗了一下,走到了庭院里。
他使劲地伸了个懒腰。
“骊音,今天天气真不错。”
“是的,少主。”
石闵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人顿时精神了很多。梦毕竟不是真的,就让它过去吧。
这里是大赵帝国四太子石闵的府邸。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入得正门,是一座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庭院里满架蔷薇,一带水池映照花红柳绿。
这原是西晋皇族的府邸,无比的雍容华贵。自大赵帝国建立后,这里被赏赐给了石闵。里面没有过多的改动,依然是汉人的格局,只是里里外外少许兽形的装束,提示这里换了胡族的主人。
“少主,快准备准备吧。今日是子日,巳时之前还要进宫向皇上请安哪。”骊音一边帮石闵准备衣物,一边小声提醒着。
“哦,是的,差点忘了。”石闵猛一拍脑袋,“多谢阿姐提醒。”
石闵冲她做了个鬼脸。
骊音知道他又在拿她打趣。石闵比骊音还大一岁。可是,由于生活经历的原因,骊音的性格总显得比石闵更成熟和沉稳一些。石闵从小在皇族的豪门里长大,自然衣食无忧,甚至野性和自由惯了。而骊音多年前被父皇石勒送来照顾石闵的起居,也算给他找了个伴,顺便约束约束他,自然,骊音自小便小心翼翼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按身份,骊音是他的下人,虽然她不用做那些低级的伺候人的活,但石闵对他总有说不出的亲切。多年来,这个小妹妹真的象大姐姐一样悉心和细致地照料着他的生活,而且,最重要的,他对她有说不出的依恋。
“别叫了,都被你喊成老太婆了。”骊音撅着嘴嗔怪道,多年的相处,两人之间随便了很多。
石闵沐浴更衣,换上了进宫的华丽服饰。站到骊音面前时,她的眼前不禁一亮。
石闵身长八尺,高大魁梧。浓密修长的双眉,炯炯有神的双目,挺拔的鼻梁,微微上翘的朱唇,无不衬托着这张英俊帅气的面庞。
他肩披短貂绒,身着漆纹对襟袄,淡紫色莽袍修长垂下,腰束白玉带,脚蹬鹿皮靴。阳光从天际挥洒下来,在周身辉映出一道光晕,更显露出吞吐凌云之志气和万夫难敌之威风。
一切如诗画一般。
温润如玉的少年,艳丽华贵的公子,神勇无敌的英雄。骊音心中暗暗一动。
“走,出发!”石闵调皮地大手一挥,和骊音带着几名随从高高兴兴地向皇宫进发。
石闵的府邸离皇宫并不远。中间要穿过大赵国都邺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石闵和骊音并排骑着马慢悠悠的走着。
这里已是建平三年,算来大赵帝国已建立多年。自晋朝经历八王之乱,朝纲不整,天下大乱。衣冠东渡以后,黄河以北的土地逐步被各胡族所占据,野蛮而血腥的相互攻伐更加深了这片土地的灾难。是自己的父皇,凭着雄才大略,先后攻灭各路割据势力,基本统一了北方。然而,创伤的恢复仍然需要时间,灾难深重的土地依然满目疮痍。
已是初春时节,一切都象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睛。青草初绽,冰雪消融。一切渐渐批上了嫩绿的颜色。
朱雀大街虽然不复昔日的繁华,但街道两旁依然店肆林立,来往人群熙熙攘攘。薄雾的晖晕渐渐散去,晨光淡淡地普洒在红砖绿瓦或者那偶有的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给眼前这座复苏中的城池增添了一抹繁华的颜色,甚至带着几分朦胧和诗意。
与其他地方相比,邺城还算是个胡汉杂居的逍遥所在。石闵和骊音也常来这条大街闲逛。
“大阿姐!”
“别瞎叫!”
“大阿姐,我那天看到街口的铺子新到了几件饰物,可漂亮了。”说完,石闵故意压低了嗓音,凑近骊音小声说,“是南边来的。”
“行啦,行啦,今天没工夫,改天再去瞧吧。”骊音催促着石闵。
“好吧!”石闵咕哝了一声。
人马正好转到街角,骊音低头看了下石闵所说的铺子外的货摊,正巧看到了“南边”来的饰物。骊音若有所思,一时有点楞神,马没有控制好,往旁边颠了两步。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石闵的眼睛。
“心动了吧,老姐姐!”石闵调笑着。
他忽然停下马,猛地跳下来,一把拽住了骊音马的缰绳。然后一把拉着骊音就往下拽。
“你干嘛呀!”骊音惊得大叫。
“行啦,行啦,过来看看吧!”
说话间,骊音已经被他拽下了马。她没法子,只好一边嗔怪着,一边跟着石闵走向货摊。
这是一片汉人开的铺子。货架上的物件琳琅满目,有各地胡汉各族的衣物、饰品、生活器具。而骊音的眼光不禁被一片汉人物品吸引,她索性仔细端详起来。
老板认得他们,诚惶诚恐地跑出来,热情地招呼着。
石闵帮着骊音仔细翻检着。
一会,骊音拿起一个江南少女常用的水漆木簪,有些失神地怔怔看着。
石闵心里有些酸涩。她凑近骊音,轻声问道:“想家了?”
“哦,没有!”骊音有些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容,“挺好看的啊。”
“别骗我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还是忘不了你们汉人的诗酒风流胭水繁华的那一套做派。”石闵半讥讽半调笑地说道。
“难道你不是吗?”骊音平静地反问了一句。
“我不是!”石闵声音不高,但说得十分干脆,又似乎夹杂着些许恼怒,“我从小是我父皇和六叔养大的,我就是羯人,我为什么和你一样。”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嘛,来,帮我带上,看看好看不好看。”骊音如柔风一般细心地劝解道。
“这还差不多。”石闵咕哝了一声。
他拿起簪子,帮骊音小心地戴上。
配上这个簪子,娇媚的骊音又增添了几分江南少女的清丽脱俗。
石闵看得有些入神,不禁说道:“真漂亮!”
石闵带着新买的簪子重新上马。
“对了,你把簪子收好,别让父皇瞧见了。”骊音小声提醒道。
“哦,对。”石闵吐了吐舌头,“是要藏好,老爷子现在鬼灵着呢。”
一句话把骊音逗得前仰后合。
两人开开心心地继续打马前行。
货摊对面是一间新开的酒楼,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几名年轻大汉。几乎都是一身短打扮,人人目露精光,举手投足分外的刚劲矫健。虽然看不出有没有携带兵刃,但细细看去,绝对都是武功上好之人。
为首的一名男子,头戴斗笠,身披黒蓬。他在几人中看着似乎更为年轻些,细打量也不出二十。他的身形虽然不似其余人等那么魁伟,但更显刚健。近午的阳光勾勒出他的金色轮廓。他的双眼隐藏在阴影之下,更显得无比的深邃,偶尔泛射出的精光,让人从心底泛出一丝寒意。
他依窗而坐,不紧不慢地喝着酒,紧盯着街上发生的一幕幕。石闵和骊音刚刚过去的一切,他都尽收眼底。他静静地看着,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似乎带来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消失了。
“龙飞哥,你说有戏吗?”其中一人轻声向他问道。
“是啊,这小子……”另一人随口说道。
“嗯?”龙飞眼皮也没抬,轻轻哼了一声,但有说不出的威严。
“啊!”讲话的人有些慌张,忙改口道,“我是说少将军,啊,那李元帅的计划能成吗?”
“不要多说了,尽力去做吧。”龙飞冷冷说道。
他一仰头,把剩余的酒喝尽。然后带着几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街巷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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