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尽头拐角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家小小的算命的铺子,门口高挑的幡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测”字。门面虽然不大,但往来的人络绎不绝,生意倒还兴旺。或许身处乱世,人人都感到前路渺茫,都希望预知未来的命运。
渐渐地似乎流传开这里的先生算命奇准,人们还给他取了个外号“活神仙”。
石闵对此也略有耳闻。每次从校场回府时,石闵总会远远地经过这里。他并不十分相信命理一说,但有时也忍不住想进去算上一卦。
初冬的一个傍晚,石闵正从拐角经过,远远就听见一阵吵闹,中间还夹杂着妇女悲戚的哭声。远远看见门口停放着一块门板,一个男人被白布蒙着躺在上面。一个一身孝服的女人坐在旁边抽泣,几个披麻戴孝的壮汉吵吵嚷嚷。
石闵心中好奇,忍不住缓缓打马走近。
“老道,出来,滚出来。”
“你这骗财的老东西,快出来。”
众人哄闹着。
不一会,门帘挑开,一个算命先生打扮的老者缓步走出。此人年纪约五十开外,头戴道冠,身着道袍,三绺长髯,双目炯炯有神,一身的仙风道骨,真如神仙下凡一般。
老道并不惊慌,缓缓问道:“何事喧闹。”
“老头,你算得不准,还钱。”一名壮汉吼道。
“哪里不准了。”
“你昨日说我兄长今日被牛角撞死,这可是算差了,快还钱。”
“哦?令兄何在。”
壮汉伤心地冲地上努了努嘴。
女人哭声又起,更伤心了。
“那老朽不是算对了吗。”
“不对,我兄长不是被牛角撞死的。他今日无意中拿细勺掏耳,不小心跌倒,细勺刺入耳中不幸身亡。”
老道轻轻拉开盖着的白布。只见死者面色青白,右耳渗出细细的血迹,旁边还有断了半截的细长耳勺。
老道缓缓拿起耳勺,仔细端详了会,问道:“可是此勺插入耳中。”
“正是。”
“你仔细看看此物用何制成。”
壮汉仔细看了又看,恍然大悟道:“牛角?”
“正是,”老道手捋长髯,面带微笑。
“神了,真神了。”
围观的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哼!”几名壮汉恨恨地发泄了几声,抬着死者和妇人一起走了。
众人也随之散去。
石闵怔怔地站着,若有所思。
老道正要转身进门。
“老人家,请留步。”石闵招呼道,“可否为我算上一卦。”
老道上上下下打量着石闵,然后一抬手,“请。”
几名随从留在门外,石闵随老道走进里屋。
坐定后,老道问:“敢问公子生辰八字。”
石闵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他自己都不确切自己的生辰八字。
见此情景,老道微微笑道:“无妨,不如我来算算公子所问何事吧。”
老道微闭双目,掐指而算,口中念念有词。
半晌,老道睁开双目,微微抬起头,笑道:“公子是想问前路渺茫,该何去何从吧。”
石闵心中一惊。
“老人家有何见教。”
“瑶星忽暗,误入鬼宿,张皇失机,累世难出啊。公子现在是否左右为难啊。”
石闵一时愣在那里。
“命理命理,莫问前程;卦象卦象,只问决断。公子,你顶星耀眼,有东宫苍龙守护,命相硬气非凡,无需过问前程,一切皆在你一手掌握之中。”
石闵微微点了点头。
“只是,”老道掐指细算,缓缓说道,“积尸井暗黑无光,公子印堂有昏黑之气,凡事需早作决断,否则怕有血光之灾。”
石闵站起身来,缓缓踱着步,微笑道:“不瞒老人家,我终日战场厮杀,早见惯了刀光剑影,生死早置之度外了。”
“呵呵,”老者微笑道,“公子自是看得通透,可是,这灾祸却怕要牵连一位你至爱之人。”
石闵倒吸一口冷气,心中大惊。沉思片刻,问道:“可有解脱之法?”
老道再次微闭双目,掐指而算,口中念念有词,不时微微摇着头。半晌,老者停止了掐算,睁开眼缓缓说道:“难啊,不过或许能有一解。”
石闵忙问,“如何解。”
老道说道:“此处不便详述。需你明日申时到城东八里长叶林,北坡有一座小院。这是我登坛作法之处,到时自会与你细细道理。”
石闵狐疑地点点头。
老道叮嘱道:“切记,天机不可泄露。勿让任何人知道。”
一整天,石闵都满腹狐疑。只是老者那“牵连一位至爱之人”的话始终象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间。他决定还是要前去看个究竟。
石闵很谨慎,他特地换了一身便装,悄悄一个人赶到了长叶林北坡的这座小院。
小院里很安静,石闵看了看,四处无人,就轻轻推门走进了院里的堂屋。屋子里面还算宽敞,收拾得干干净净。正在这时,从里屋挑门帘缓缓走出一人,石闵一看,正是昨日的老道。
石闵忙深施一礼:“老人家好。”
老道微笑着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说道:“来了就好,请坐吧。”
石闵不想多客套,开门见山地说道:“敢问老人家解脱之道。”
老道笑了笑,提高了嗓门说道:“解脱之道就在这里。”
随着老道的话音,从里屋缓缓走出了五六个人。
石闵心里纳闷,仔细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这些竟是昨日在老道那里理论的几个壮汉和那个妇人,那个“死去”的丈夫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这些人簇拥着中间的一位老者。这位老者也是五十开外,身材魁梧伟岸,双目炯炯有神。面庞虽然饱经风霜但却充满了坚毅睿智。他虽不如老道那般仙风道骨,但是却有着一股震慑四方的王者之气。老者微笑着和蔼地望着他。
跟随在这些人最后又缓缓走出一人,石闵仔细看去,非是旁人,正是龙飞。
龙飞笑道:“四殿下,我说过,时机一到,不用你来找我,我们自会找到你告诉你想知道的秘密。”
石闵瞬间明白了,根本没有什么命理卦象、做法解脱,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圈套。他后退一步,“刷”地抽出了宝剑,指向众人,喝道:“大胆,你们想干什么。”
老道走上前,向石闵深施一礼,缓缓说道:“四殿下息怒,都怪老朽出此下策。只是侯门深似海,见四殿下一面难比登天,此实无奈之举。”
“你们是什么人。”石闵喝问。
“不瞒四殿下,我们乃是汉人乞活军。这位就是我们乞活军的首领李浓元帅。”老道一指中间那位老者。
石闵心中猛地一惊。在他见到几人走出时,他已经猜到**不离十,但是老道真正说出口时,他还是吃惊不小。这就是李浓,这个名字已经在耳边听到了无数遍,这是个令无数胡人心惊胆战的名字,他也曾在脑海中想象过他的样貌,没想到今日在这种场面下相见了。
石闵紧盯着李浓,细细打量了一番,手中长剑并未放松。
“如此说来,你就是乞活军第一谋士徐光了!”石闵转向老道。
老道没有说话,手捻长髯微笑着点了点头。
石闵又看向一个虎背熊腰,高大魁梧的黑脸汉子,此人满脸虬髯,眼如铜铃。
石闵说道:“莫非你就是乞活军第一猛将,天下四猛之二的‘赛张飞’冯武将军。”
黑脸汉子朗声道:“好眼力。”
石闵呵呵一笑。他已经是天下闻名的战将,对于各路英雄豪杰、猛士武将他几乎都了然于心。
李浓和蔼地缓缓说道:“闵儿,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答应过你的父亲,一定要把你找回,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
李浓的语气缓慢而沉重,石闵的剑尖在微微颤抖。
李浓对众人说道:“你们守着外面,我有话要单独和闵儿说。”
众人不放心地看着李浓,不愿离开,李浓微笑着摆了摆手,众人退了出去。
屋里静悄悄地,就剩下了李浓和石闵。石闵端着剑,有些手足无措。
“孩子,把剑收起来,坐吧。”李浓和蔼地挥手示意。
石闵犹豫了一下,将剑收回。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忘了,我们可是势不两立。”石闵冷冷地说。
李浓一怔,心里有些伤感。
“孩子,我们怎么会是敌人呢,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吗,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这些石闵都不知道,想到自己的身世,石闵茫然地摇了摇头。
“闵儿,我的太平郎,我可怜的孩子。”李浓疼惜地说道。
石闵心中猛地一沉,如坠无底深渊。“太平郎”三个字如利刃一般,刺痛着他的心。对于这个名字石闵已经没有了现实的记忆,只有在最深沉的梦里,他似乎听到有人呼喊这个名字。那是在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后,有人用残存的气力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这个名字。
“孩子,你的父亲叫冉良,他是赫赫有名的一代战神,也是我们乞活军的领袖。孩子啊,你是伟大的英雄冉良的后人啊。”
石闵心中大惊,冉良,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令天下胡人闻风丧胆,他早就听说过,没想到,他竟然就会是自己的父亲。
“孩子,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了,多少次,我在梦中见到你,见到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你的爹娘惨死在羯族人之手,至今我还深深地记得你的爹娘用尽最后的力气无助地呼喊着你的乳名‘太平郎’,可是却无法阻止他们把你掳走。你的爹娘拼尽全力,最终却只能带着最深的不安、不甘和对你最深的牵挂离开这个人世,你知道他们有多心痛吗。”
石闵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李浓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前,出神地望着远方,似乎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你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他是我们乞活军的领袖和灵魂。我们都是在他的感召下参加了乞活军。过去,我们的生活没有出路,即使没有出路,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反抗。因为我们谁也不信任谁,谁也不敢依靠谁,所以我们能做得只是逃避,即使我们惨遭屠杀和灭族,即使我们变成了两脚羊象畜生一样被胡人冲作军粮肆意虐杀舂磨,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在最后那一刻乞求上天的哀怜让我们尽快脱离这个残酷的非人间。”
“可是,你的父亲出现了,他的横空出世为我们北方汉人重新带来了生的希望。我们不再选择逃避,而是团结起来,在他的带领下向着胡人作着殊死的反抗,争取我们的活路。我们叫乞活军,你知道当我们取这样一个名字的时候是怀着怎样悲凉的心情。我们所要做得仅仅是要活下去,而这在胡人肆虐的北方汉地又是多么的奢侈和不可得,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决心和勇气。可是,毕竟我们团结起来了,我们不再是一个个孤零零的个人,当我们组织和团结起来的时候,就再也不是一支可以让人随意轻视和不屑的力量。我们向着胡人作着殊死的搏斗,这些年来我们东征西杀,辗转千里,历经的种种艰辛不一而足,但毕竟我们活了下来,我们为北方汉人保留了一丝血脉,这是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总有一天,我们仍要夺回来。”
“你的父亲总是说,是我们自己拯救了自己,这一切并不是他的功劳。而这正是我们深深敬佩你父亲的地方。他让我们清楚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原来我们是可以拯救和改变自己命运的。至今,‘冉良’这个伟大的名字仍活在每一个乞活军战士不屈的心中。甚至不光是在乞活军中,这个伟大的名字同样不断回荡在北方汉地辽阔的天空,震动着每一个汉人不屈的心,也威慑着每一个胡人妄图屠灭汉族的狼子野心。”
李浓缓缓转过身,似乎回到了现实。
“所以,孩子,请你记住这个伟大的名字。或许你在胡人的环境里偶然听过他们诋毁地提过这个名字。但是孩子,请你无论如何记住这个伟大的名字。你要知道这个名字对我们汉人意味着什么,对你又意味着什么。他是你的父亲,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造就了你的筋骨血脉,你的身体里流淌着他英雄的血液。你的父亲不希望你们这一代仍然为了生存和活路而苦苦拼杀,怀着悲天悯人的感情,他给你起名‘冉闵’。孩子,再请你一定记住这个带着深切期待和善良情感的名字,这是你的本名,是你父亲赠送给你的第一个礼物,请你一定要珍惜。孩子,你是个汉人,明白吗,你是个汉人,不是胡人。”
石闵的心在滴血,头脑一片茫然。
“乞活军的反抗震动了胡人,为了剿灭乞活军,各怀鬼胎的胡人联合了起来。我们曾和羯人一起战斗过,那时我们共同反抗匈奴的野蛮暴行,你的父亲和石勒甚至有过交情。可是面对汉人,胡人最终还是联合了起来。羯人可耻地利用了你父亲和石勒的一段渊源,设下陷阱残忍地屠杀了你们一家。那天晚上,他们打探到你们一家在牛家村住下,于是派出了一支凶悍的人马杀了过来。等我赶到时,你已经被掳走。你的父亲还残存着一口气,他气若游丝地喊着你的名字,叮嘱我无论如何将你找回。最后我眼睁睁地看他倒在我怀里带着无限的悔恨和不甘冰冷地死去。”
李浓稍稍平复了一下沉重的心情,略带欣慰地继续说道:“闵儿,那一年你还不到三岁,那些事,你一定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吧。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后来我打探到有人在那晚见到过石勒。再后来,我得知石勒收养了一个汉家孩子,后来成了大赵国的四殿下。我一直觉得那就是你,可始终不敢确认。孩子,你左肩下方有一块梅花形的胎记,所以我请龙飞无论如何查看清楚。现在确认了,你就是闵儿,伟大的冉良的后人,我终于找到了你。”
“可是孩子,我的心里又有着说不出的难受,我不想说认贼作父这四个字,因为这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但是,如果你父亲泉下有知,听到你喊着他的仇人‘父亲’的时候,他会作何想。我不知道石勒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将你收养并抚养长大,是因为你还年幼他不忍下手,还是念及你父亲当年的情谊还带着一点点愧疚,还是羡慕你父亲的英武神勇希望你有一天也会这样并且能为他效力。也或许,什么都有。但不管怎样,孩子,请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汉人,这是无法逃避的。”
“回来吧,孩子,我恳请你回来,加入我们乞活军,做回真正的自己,做回我们原原本本的汉人。我们是轩辕黄帝的子孙,世代居住在这片土地,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英勇不屈的血液,汉人是我们共同拥有的高贵的名字。”
“孩子,回来吧,快回来吧。”
李浓几乎是在恳切地呼唤,热切地企盼他的回应。
石闵哆哆嗦嗦,颤抖着双手跌坐在椅子上,一时回不过神来,头脑一片空白,凄凉的心情充塞胸间,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悲起。李浓讲述的情景,他隐隐约约似乎都在沉沉的梦中见过,可又都是一闪而过零零散散的片段,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们,可是恍然间如烟雾细丝一般缓缓地飘然从指缝溜过,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