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凤阳殿,宫宴。
皇后凤仪端贵于上,很满意地面带笑容,免了众人的请安礼。
沈落棠一直埋首低头,回到座位上依旧以喝茶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因为她总觉得有几道眼光一直在她身上打量,这让她很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装作不知,若无其事地坐着。
她前世不喜欢进宫,现在还是不喜欢,甚至更不喜欢了。前世她是害怕,怕见人,怕她们问她话,怕这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规矩,而现在她不怕了,却很厌烦,厌烦那些虚以委蛇的寒暄,和贴在她身上流转的眼神。
别说那些话只是没根据的流言猜测,就算她真是皇上在外的遗珠,皇上不认,这些妃子也不能明着把她怎么样,这些人次次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难道都不觉得累吗?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各府的后宅没几个安稳的了,都是闲的!
沈落棠垂眸,细细地品着手里的茶,上等如眉茶,她不太喜欢,香味太浓,喝太多晚上会睡不着,不过眼下正好用来降降火。
她惬意地喝茶寻思事,老祖宗却对她不抬头,也不与人说话的样子很是无奈,终究有些事还是变不了的,这孩子每次进宫都很勉强的样子,难道她与这宫里不相合?那悟静的那句大福大贵怎么解释?
这天下,还有比母仪天下的凤位更有福贵的位子吗?
放下老祖宗的身份和镇国公府的权势,单凭她老人家的高龄就当得起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的一句问候,“真没想到今儿宫宴老太君能出席,早知道您来,该派人到宫门接您才是,您可是我大肃的福气,万不得闪失了。”
梅贵妃也热络地跟着说:“老太君当真是我大肃的福气,眼见咱们都老得白了头发,您老还是这么硬朗,老太君有什么不老的秘诀,可别藏私,说出来让我们小的也学学。”
满殿的人很是热情地笑着附和,
这话半虚半真,要秘诀是假,羡慕老太君的福气是真,似老祖宗这么大的年纪,一般人的坟头都不知道长了几茬的草了,她老人家还能走动,参加宫宴,一世活了两世的岁数,谁不羡慕?
老祖宗不敢拿大,作势就要站起来回话,皇后忙命人扶她做好,很客气地说:“老太君快别劳动身子,坐着说话就好,若因我们几个小的的几句话累了您老受累,倒是我的不是了,回头母后还指不定怎么罚我们呢。”俨然一副晚辈讨好老辈的亲切口吻。
太后有恙,在慈宁宫安养,没有参加这次的宫宴。
“皇后仁爱,臣妇不敢逾越。”到底还是虚虚地站了一站,起身时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轻轻擦了一下沈落棠的食案,食案上的茶果盘子发出几声脆响。
满堂的人,眼睛本来在老祖宗身上,这一下,瞬间就转到她老人家身边的淡黄色身影上。今晚出席的一半是皇上的后宫嫔妃,美色自是不少,还什么类型的都有,以沈落棠的姿色此时倒不如沈宛嫱在这儿显眼了,因为她身上没有那股子勾人劲儿,也就没法在众美之中脱颖而出。
可她身上那种仿若不在此间的淡漠和从容自在的微笑,却很显眼,与这凤阳殿里谨慎小心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内命外妇们的眼神便在沈落棠的身上浏览了几圈,大部分人都是知道她的,只是几年不见她出落的更标致了,身段也如抽了条一样,隐隐间还带着一种端贵的气度,不输宫中长大的公主们。
公主?有人想起前几年的传言,都说这镇国公府的三小姐很有可能是皇上在民间的遗珠,如今观她的气度,也不是没可能的。
有人拿眼睛偷偷去瞟坐在上位的皇后和几位宫妃,很好奇这后宫的妃子们对皇上的这位“遗珠”会是什么态度。
以皇后为首,都是不信那谣言的,不过对沈落棠的心思,却各有所异,不屑者居多,尤其是梅贵妃身边的丽贵人,看沈落棠的时候,多半是用鼻子看的。
想着表妹对沈落棠的评价,真是觉得表妹有些小题大做了,就这么个软泥一样的女子,姿色是有几分,可脸脸都不敢露,能是什么厉害人!
沈落棠不知她传言中的“爹”的妃子们对她的心思,只顾在心里苦叹,她当然知道老祖宗是故意让她引起众人的注意力的,可面对老祖宗,她除了配合还能做什么?
老祖宗的苦心她明白,虽然她有些看不上,却也知道她老人家这么做无可厚非,她一个老人,兢兢业业为沈家筹谋,自己身为沈家儿女,真的没有资格闹不痛快。
要怪只能怪沈家的男儿们太无能了,她以前以为六爷沈修是个好的,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沈落棠神色担忧地站起来,伸手扶住老祖宗,关心地询问:“老祖宗没有磕到哪里吧?阿棠扶您坐下。”
老祖宗对皇后歉然一笑,有些站不稳地坐下了,她真的有些站不住了,刚刚在偏殿就快撑不住了。
沈落棠默默地咬了一下嘴唇,一抬头,隐去脸上的表情,落落大方地对皇后请罪:“老祖宗年岁已高,以后她老人家不能再进宫请安了,此次进宫只为再见一次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的桂容,求娘娘看在老祖宗一片崇敬之心的份儿上,原谅她老人家的殿前失仪之罪。”
本也没什么大事,沈落棠这么说不过顺了老祖宗的心,让自己露个正脸,也给皇后长些脸面,九十二岁高龄的老太君,只为再见皇后娘娘一面,不辞辛苦地进宫,虽说这话是假的,那听上去也让人心里熨帖。
皇后眉眼间的笑意更浓了,面显担忧之色,对贴身宫女吩咐:“快传太医来为老太君瞧瞧,老太君的身子可马虎不得。”
老祖宗诚惶诚恐地推辞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妇这是年岁大了,胳膊骨头都不听使唤,并无大碍。”
镇国公府是□□,但还不是太子死党,再说以老祖宗年轻时的事迹,不管镇国公府的立场是什么,她老人家都当得起皇后的另眼相待,何况皇后这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做戏。
皇后与老祖宗寒暄,梅贵妃只简单地插了两句,以示关心之情,便不说话了,她眼下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沈落棠只说了那几句,便又坐回下低头沉默去了,她只想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可她的表现落在别人眼里却成了沉稳端庄,不骄不躁的表现,人群里,几位夫人看她的眼睛变了神色。
有宫女上前换茶,不知道是她太紧张了,还是茶水太烫她没拿住,一杯新茶全部倒在沈落棠的裙子上,幸好沈落棠躲得快,不然小腿肯定要被烫着了。
宫女吓得立马跪下,惊恐不安地请罪,看她的年纪,没准是刚进宫的小宫女,沈落棠下意识地就要挥手让她退下。
转瞬一思,她想起楚珩给她的警告,不能出殿,可她现在衣服湿了,不去换件干净的,就是殿前失仪,要换,就得出殿,而且跟着她出去的人肯定不会太多。
沈落棠千防万防,就是没防备这些不起眼的小宫女,她不禁冷笑,这宫里,还真是处处心机。
她低眸,看向跪在眼前瑟瑟发抖的小宫女,目如寒星,阴冷不下她背后的主子,小宫女这下是真的抖了。
老祖宗也蹙眉看着这一幕,阴谋场里浸淫多年,她本能地觉得这事不像看起来的这样简单。
事已至此,沈落棠不可能还穿着这身湿衣服杵在殿里,那就太不好看了,也容易被人说她张狂,不把皇家威仪放在眼里,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眼下还不能牵连国公府。
她抬眸,不着痕迹地观察坐在上面的几个妃子,不出意外,每个人眼里都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心和不解,连尺度都把握的几乎一模一样,唉,这宫里的人,还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沈落棠大概猜到这事是谁的手笔了,却真心替他们觉得没必要,以老祖宗和祖父的对那个位子的热忱度,他们不搞这一出,也能如愿,真不知道他们还忌惮什么,非要做的这么绝,恨不得立马定了自己才好。
沈落棠不再和一个小宫女计较,想来就算皇后不追究她的失职,她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对皇后请罪道:“臣女殿前失仪,请娘娘允许臣女换件干净的衣服。”出门赴宴,都会拿着备用衣服的。
皇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道:“无妨,是哀家失察,连累了县主。”
沈落棠感激地看向皇后,平静地求道:“臣女曾得娘娘身边的晴画姐姐相助,知姐姐是个体贴温柔的,斗胆求娘娘让姐姐陪我一起去换件衣服,臣女从小不喜欢陌生人近身。”这种宫宴,她们是没有资格带丫鬟进来的。
她朝皇后身边穿水绿色宫服,瓜子脸,柳叶眉,鼻子有些塌的宫女微微一笑,看上去两人很是熟稔。
皇后诧异地看向身边的晴画,晴画也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一直面带微笑的梅贵妃手上一僵,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可沈落棠看得出来,梅贵妃面上的笑容比之刚才多了一丝勉强。
皇后也很快恢复如常,似笑非笑地看了梅贵妃一眼,对晴画嘱咐:“难得你能得了县主的眼缘,我这里暂时不用你伺候,陪县主去换衣服吧,小心服侍。”后面这句话就有些打机锋了。
梅贵妃依旧一副老曾入定的样子,但笑不语。
沈落棠对老祖宗和王氏点头,让她们放心,跟着晴画出殿去换衣服了。
其实她根本不认识晴画,不过是楚珩那晚告诉她的,若实在不得不出殿,就点明要晴画陪着,她当时还不太明白,现在懂了。不管梅贵妃还是太子,在这后宫的行动权都不如皇后,而皇后正好是梅贵妃的死敌,防梅贵妃防的比她还厉害,有她的贴身宫女陪着,梅贵妃想对她做什么,势必会束手束脚一些。
只是,她太低估太子的无耻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