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囚 第2章回路梦忆长,雨落夜三更二

    “那个，你等一下！”

    一个女孩子从侧门追出，半梳着辫子，前面有着刘海，额头遮住一部分，显得在圆脸上的眼睛，有点大，鼻子秀气，嘴巴小巧。穿着秀蓝色的夹袄，不过十五六岁，正合身，像前世的洋娃娃的味道。走得急，手上拿着一个手帕，微喘，扶在门上，擦着因快速跑动而起来的汗珠。

    春天到了，天气还是凉丝丝的，衣服捂住，平时安安静静，和小姐一起，看看书，做做针线，不显得那样热。只是忽然被支使到自己来做这事，心中便有些不痛快。小姐总是那样的善良，也是身边的一个婢女多嘴，在外刚看到李安，便当一件悲惨事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好引起众人的同情，然后自己也舍得几分泪水，里面也不是没有自伤身世的感觉。

    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几岁大的时候被卖到大户家，给人做牛做马，那时年岁虽小，现在总还记得几分，即使不太记得，这些年倒也很是看到过几起。特别是去年那场灾，又不知死去了多少人，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前两天还遇到上门卖女儿的。

    偏偏小姐还记得，那个她一时善心招进来的穷书生。引起心中的一番感想，竟打发自己来送些钱财。

    心中不痛快，便难免看什么都不太对劲。特别是眼前穷小子，那副一脸平静的样子，无礼貌地打量着自己。

    便气冲冲地走下台阶，将一个钱袋子直接扔在李安的怀里，扬长而去。

    看着女孩子的背影，李安才知道恶了人家，不属无端，毕竟不礼貌的看着女孩子，总是一件让人恼怒的事情。只是，刚才一股相识的感觉传来，就好像发生在自己记忆中一样，让人不得不去思索，就像水融入了海一样。或许紧盯着会知道什么是属于你的，什么不是属于你的，但还是就那样的进来了。

    这时，李安才真切地感受到那本像书一样的记忆沉浸在自己的脑海中，就那样自然而然地进来了。

    “也不那样清楚了！”李安将女孩子气闷扔下的钱袋收好，里面有着一二两的银钱，比他刚才所得还高。

    女孩子应该名叫小荷，上次和李府小姐一起出现的时候，听李府小姐是这么叫的，是她的丫鬟。李府小姐，那个柔柔弱弱，心肠极好的女子，上次便对他拥有着援手之恩，这次更是送来了一笔银钱。记忆中，两人并没有多少的交集，原本以为是她的一份心善，却又有了这次的举动。

    “心善和施舍吗？”李安摇摇头，这两天的情况过去，对自己的处境大概有所了解，将一些无稽的念头甩出脑海。

    往回走的时候，天骤然阴了下来，然后慢慢地下起细雨来。

    自街道上走过，远远近近都是形色匆匆的行人，多是面带着一点菜色，脸上也露出一点忧心。自开春以来，雨便没有停止下过，即使是见到太阳，也不过一两日。或者如今日一样，只一个多时辰。临淮府自然临近着淮河，和上一世的名称是一样的，还有着长江黄河，也被称之为两河流域。来来往往的客商在徐平镇中来回穿行来去，身后的马匹骡子上放着货物，从小镇流过的淮河支流，也被当地人叫做桥水的河流中乘着船而来，这里算是临淮和东下不远的苏杭之间的小小的中转地。

    多数是不大的船只，上面载着货物，到了大一些的河流处，需要换乘大船，如此便好将货物安全地运到目的地。带枪带刀的镖师护住财货或者一看就是有钱有势的大人物，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身边的人。

    这一切和李安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在道路的一旁开着许多的店铺，店铺门口挂着招展的旗帜或者醒目的招牌，不时的行人进去有出来。

    米粮店内，米粮装在一个圆形木桶内，上面插着一个薄薄的木头，上面写着八百文一石。

    在旁边准备着买粮的几人都蹙着眉头，粮价又涨了，昨天还是七百八十文，而在去年这个时候，也才六百文左右，涨了将近三分之一，在顺朝初年的时候也不过四百到五百文一石而已。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是啊，没听说过什么时候，粮价这么贵了！”

    “年景不好，也不知道，这个春天怎么过去才好。”

    众人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一直到李安拿着不多的米粮也没有停止。

    天空中的细雨没有停止，一直在飘飘荡荡地下，黑色的云朵聚集在一起，在整个徐平镇的上空，闷雷声炸起几个雨点，渐渐散在空中，落下，行人，旅人，居民，老板，在一切行走到的人群身上。骡子背负着货物，马匹上也放着行礼，或急切，或匆忙地奔走了，却是更急了。争吵声，喊骂声，不耐烦的声音，就好像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集中在那之中。

    李安出来的时候，镖师们聚集在一起，和一些人交谈着，眼神不住地在四周众人脸上扫过，只是和他交谈得那几人却是摇头，或许是恼了，面色凶狠和将刀半拔，那几人才面色不情愿地点点头。

    “小安哥！”耳边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将林安的视线拉近。

    一个少年在河边停好竹筏，随便系在河边的柳树上，很快的上了岸。林安站在雨中，看着动作敏捷的少年，手上还提着两串鱼，脚也光着，很热情地和自己打着招呼。

    “小安哥，你好了，前两天我还去看你了，嫂子在家，那时你还躺在床上。”少年用那空着的一只手挠了挠头，往日晒出来的古铜色淡了许多，或许是最近太阳的缺少，皮肤显得越加的没有光泽，“小安哥，阿父昨天还提到你了，李伯去了，阿父说这两天就一起帮忙将李伯葬了。”怕眼前的小安哥伤心，便住了口，口中诺诺道：“小安哥，阿父说，人死了就不能醒过来，好好睡一觉就好。”

    很粗糙的安慰话，很稚嫩的语气，看着面前的少年，在脸上有着风混合着水吹出来的皲裂，通红中带着丝丝的伤口，看得仔细，发现少年只穿了单衣，两个袖子处也只有半截，堪堪过点肩部，身体在雨中不觉的颤抖。

    很清晰的记忆，一起玩到大的玩伴，上树掏鸟窝，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或者傻傻地用泥土混着水，砌一个小小的屋子，里面捏几个小人，“这是你，这是我”，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记忆就那样连在一起，好似覆盖，又好似更复杂。

    “我将来要有一条船，比我阿父的还大一百倍，小安哥，那是我就让你睡在上面像睡在地面上一样！”

    “小安哥，你说为什么伯父逼着你读书呢？”

    “要不你也教教我好了，阿父说识字的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回忆冲击着眼前的场景，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子，指了指少年身后背着的斗笠，很大，将少年的半个身子遮住。

    “你应该把斗笠戴起来的。”

    “我身体壮着呢！”少年拍打了一下胸口，理所当然地说道，又吹了一声口哨，一只黑色的雀鹰从竹筏那直飞过来，“小安哥，你看小黑怎么样，是不是养的很好！”

    暗灰色的羽毛，在前额处缀着棕色，灰褐色的尾羽翘着，停在少年的肩膀上，不住地摇动着，对少年手上的鱼很感兴趣。雀鹰是两人几年前捉的，刚出壳时，比蛋大不了多少，现在已经很大了。对少年唤来雀鹰也知道他的心意，让自己冲淡刚刚丧失亲人的心绪。

    “没事的。”和少年唐进聊了聊，就像记忆中一样，又想问及唐进父亲最近的情况，却听到旁边有人在河边那竹筏处呼喊着：“这是谁的筏子，快来让开些，挡着停靠了！”

    “就来！就来！”少年应答了两声，将背后的斗笠戴在李安的头上，又将穿鱼的柳树条一端塞到面前李安的手中，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小安哥，明天得闲了，我就去你们那，阿父上次便说等你醒来的，明天就去。”

    竹筏慢慢离开岸边，河水在不远处便拐了个弯，在不远处有搭着的草棚，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除了一条乌篷船上的家当之外，不重要的东西便放在里面。竹筏渐渐离开，拐过去弯便不见了身影。

    手里提着鱼和买的米粮，朝着自己的家里走去。直接推开门，想叫什么，却难以开口，将鱼拿进屋子，放在灶台上，才发觉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了！”房间并不大，床、桌子，还有一个织机，只是天空中一片乌云，没有掌灯看东西很模糊。

    “......！”不知道怎么称呼，李安开了开口，无意义的气流声。

    “张芸！”妻子的名字，他喊道。好一会，在织机上微弱的应答声传来，更像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走到织机旁边，新婚的妻子半昏迷地趴在织机上，从露出的小半边脸上，上面满是菜色。

    “饿晕过去了！”

    这是李安第一次和这个时代走得这么近，近得如此不近人情，好似嘲笑和无尽的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