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灰雾出没萧萧,远处池水翻涌咆哮,子慎看见沉衍一袭干净的白衣站在她身后,风骨宛然,莹润清晰。
她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上神?上神!”当你在一个陌生之处一回头,发现一个熟人怎么办?或者说,当你一个人呆了太久太久,突然出现一道光,一个救赎怎么办?
子慎的答案是立即冲上前去抱住他的大腿。
只见她谄媚地狗腿地一笑:“尊上怎么也在这?”沉衍愣怔着,倏尔清清浅浅一笑,宛然春风过境,杨柳低拂,冰雪似的离漠萧索尽数湮灭,当真是说不出的好看。只听见他颇为圆满地说道:“你来了。”
子慎抖了抖,她总觉得这句话不像是对她说的,这个笑也不是给她的。然而她还是深深地被这个笑给震动了,她的手在沉衍眼前招了招,又招了招,“尊上,你没事吧?”
沉衍迷怔的目光霎时恢复了清晰,脸上也是一派冷然,他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子慎呵呵干笑,“尊上,方才你抽了。”话一出口,她立时捂住了自己的嘴,急急摇头,“非也,非也,是失心疯了。”子慎更是想要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她哭丧着脸,语无伦次道:“反正,反正是魔怔了。”
沉衍淡漠地看着她,平静的脸上似乎不见丝毫波澜,子慎讪讪笑了笑,问道:“现下距我离开昆仑几日了?此地何处?怎么尊上也在这里?果然是很有缘哪!”
沉衍扫了一眼这片天地,脸上不见丝毫动容,“你离开昆仑将将八个月了,此处……”
“玉虚子从来没有教过你这些?你当真猜不到?”
子慎掰着指头算了算,闻言抬头呵呵干笑,嗫嚅道:“小仙,小仙……”
沉衍的面色似乎是想笑也笑不出来,“当真是不学无术。”
子慎抓狂,“胡说,小仙学识上虽然比不过文曲星,却也是一代才女。”
沉衍默默望着她,子慎清清嗓子,“我背诗给你听,譬如说……”
她双手一合,兴奋道:“‘曾经沧海难为水,一枝红杏出墙来。’再譬如说,‘道是无情却有情,一枝红杏出墙来。’再譬如说‘铁肩担道义,红杏出墙来’。”
沉衍默然,“你是不是只会‘红杏出墙’。”
子慎得意摇头,“自然不错,只是觉得‘红杏出墙’要好听些,还有‘水性杨花’、‘梅开二度’、‘残花败柳’,讲的都是花,多好听。”
……
沉衍抚额,子慎喋喋不休,“尊上,尊上,你还没告诉小仙这里是哪里呢?尊上怎么也在这?”
沉衍目光忽然悲哀而疲惫,他轻轻闭上眼睛,吐出几个字,“造化池。”
子慎抖着嗓子,吞吞吐吐道:“造化池?”沉衍淡漠地点点头,子慎将信将疑,“自古传言造化池应是一片福地,怎么此处看着倒像是凶地?”
沉衍嘲讽一笑,“六界神魔有几个可信的?”他将目光投到翻涌拍打的池水上,脸上一派冷肃,“凶地如何,福地又如何?碍着他们什么事了?”
子慎怔然不语,忽而摩拳擦掌,扯住沉衍衣袖,满是兴奋与得意,“造化精魄在哪里?小仙想要好好瞻仰一番它的尊容,看一看,这造化是不是委实神奇。”
沉衍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抿着嘴道:“不用看了,造化委实神奇。”
子慎讪讪收回手。
一袭白衣之下,灰雾三尺不敢入内,子慎很崇拜,斟酌了又斟酌,终于鼓起勇气,“尊上也在此处,那可知逃脱之法,若然,恳请尊上告知,小仙急着出去。”
沉衍面色苍苍,扫了她一眼,“你又要出去?去哪里?”子慎思衬着应道:“灵犀族。”
“又是为何?”
于是子慎将近来发生的事挑挑拣拣地说了,末了,小心翼翼的问:“尊上,可否告知?”
沉衍嘴角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不顾自身安危,前来灵界,为的就是救你的师兄?”
子慎点点头,斟酌着,虽然沉衍一共救了她两回,可是他到底还是个小心眼的神仙,若是被她的仗义一对比就生气了怎么办?她决意先行安抚住他,使他没那个心思来挑她毛病。
于是,她又大义凛然地说道:“假若是尊上,小仙也会救的。”
此话自然是客套话了,子慎庄严肃穆地又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义薄云天了。
然而这却还不足以表达她对沉衍救了两回又渡了万年修为的感激,又加了一句,“赴汤蹈火也是不怕的。”如此,子慎满意了,觉得四海八荒都找不到比她更是知恩图报的神仙了。
沉衍似笑非笑,“哦?你倒还是如此重情重义。”子慎矜持温柔地一笑。
沉衍收了脸上的冷笑,挑了挑眉,“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这里是哪里,那你可知道灵犀族供奉的是什么?”
子慎怔了怔,毫不犹豫地回答,“造化精魄啊,等等,造化精魄,造化精魄……”
“想到了?”
子慎当下顾不得尊卑之别,一把拉住了沉衍的衣袖,绸质冰冷,摸上去叫人似乎即刻便看到了昆仑的萧萧风雪。她喜不自胜,觉得凡间那些话本子上讲那些或是怀春少女或是深闺怨妇找她们的情郎时总有的一句话说的真真是好,果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啊!
子慎殷殷切切地望着沉衍,磕磕巴巴地问:“造化精魄在哪里?”
沉衍眸光一闪,身上寒气凛冽,语气悲哀,眼神像是跨过了数万年空空荡荡的人生,“没了,没了造化精魄了,再也不会再有了。”
子慎拉着他袖子的手陡然一松,袍袖无力地飘下,像是层层浅浅荡漾开来的云,她声音发紧,“怎么会没有了?”
沉衍的衣袂翻动,他一步一步朝着造化池靠近,每一步都如山峦一般沉重,呼啸的灰雾被他轻轻巧巧地震散,不能撼动他分毫,他伸手触在那层厚厚的障壁上,神色缱绻温柔看着造化池水。
在他的手碰到障壁那一刻,原本就汹涌的池水骤然掀起数丈高的碧浪,拍在那层无形的障壁上又狠狠落下,浪头落下之后,池水中溢出一个又一个星星点点的光珠,光珠腾逸,似乎想要靠近沉衍,却被障壁阻挡,而始终隔着五尺远的距离。
沉衍的手隔着障壁,似乎在光珠上安抚,“你可知道这是何物?”
子慎摇摇头,意识到沉衍是看不见的,急忙应道:“小仙不知。”
沉衍用今日好好背书的语气讲着,“先前,女娲仿造诸天神魔的模样造人以后,尚未补天身化后土成就轮回。那时候,还没有幽冥鬼界,人族死后,魂灵逸散,都说他们是消失在这片天地之中了。实际上,却是连同那些陨落的神魔精魄一起逸到了造化池。这里,有的可是自神魔出现以来,到女娲身化三千轮回为止,死在天地里的所有生灵精魄。”
子慎悚然一惊,这样久远而又奇特的神魔之史,她是不曾听闻过的。仿如浩浩荡荡的一片天机,在人为的诱导下,始露冰山一角,谁也不知,悲天悯人的面孔下,含着的是残酷的冷笑。
子慎遥遥想着,当年六界尚未明确划分,那个神魔当道的年代,处处是大能者,他们谁也猜不到,强大无匹的他们,与这天地最为弱小的生灵,最终是同一个归宿。
这样令人心颤的事,却被沉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那时就已经是神秘无比的造化池,她为何会莫名其妙的轻而易举地就见着了它的真面目。子慎想不通,她惊愕地打量着原先看着还是平淡无奇的天地。此刻看到那星星点点不知多少的光珠,似乎听到了低语喃喃,诉说着远古神祇的兴衰与没落,什么都是不能够长久的,到底都留不住。
最强大的是时间,而最无情的,也是时间。
子慎有些浑浑噩噩,她暂且将诸事抛开不管,一心一意问道:“尊上竟有如此神通,得知此等秘事。可是,小仙想要的只是命魂消散的破解之法,其他诸无所求。”
沉衍轻声道:“也是,造化池如何,又与你何干。你过来吧。”
子慎试探着迈出一步,先前被沉衍挥挥袍袖就不敢轻易靠近的灰雾此刻不知抽了哪门子疯,顿时一拥而上,化作一个面目狰狞的巨兽,对着子慎张了张口水淋漓的獠牙。
天底下竟有如此欺软怕硬的生灵,子慎很悲愤。
沉衍一震袍袖,白色衣袖陡然拉长,缠住她的腰身,一把把子慎卷了过来。近了,子慎只闻到一阵醉人的冷香。近了,才发现将将那股煞气如此之庞大,将子慎刺激得头脑发红,沉衍轻轻在子慎身上加缚了一道什么,她顿时好过许多。
造化池所有的波动似乎都被束缚在了周遭的十丈方圆的地方,不能撼动外界分毫。就像是被囚禁了一般,永不见天日。
造化池上,还有光珠不断逸出,千千万万,就像是一片璀璨的星海,回过头,沉衍冰冷精致的眉眼就在面前,眼神专注,看着那片星海。她略微有些不自在,稍稍往前挪了挪,沉衍惊醒过来,立时放下了还缠着她腰身的袍袖。
沉衍的语气蛊惑却认真,他在子慎耳边细语呢喃,“灵犀族的秘术,这小小的池中,尽数都有。”
子慎震了震,双目放出光来,“是以,小仙误入此地,非但不是祸,反而是福?”
沉衍幽幽道:“谁也不知是福是祸,本座唯一知道的就是,无论是福是祸,谁也逃不过。”子慎呵呵干笑,“尊上说禅呢。”
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转头冲着沉衍灿烂一笑,“话说,这灵犀秘术应当怎么取?”沉衍一阵嘲讽似的笑,话尾上挑,“取?你又不是造化精魄,如何能够取得池中蕴藏着的秘术?”
子慎默了黙,又忍了忍,“尊上说小仙不能取,那这造化池中的秘术再多再好,对小仙有什么用处的?”
沉衍静静的看着她,“你不能取,可是本座知道的,恰好就有一个法子是能够修补命魂的。假若你当真能够做到,不说你那个师兄死而复生,就连修为也会得到进益。”
那个叫一波三折,九曲十八弯哪,怎么不早说?子慎简直就要放声高唱了,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殷殷切切欢欢喜喜地问:“怎么说?”
沉衍冰凉的手指此刻却抚上了她额心的精血印记,似忧似喜,乍喜还忧。子慎很不自在就要往后退,沉衍轻轻说了一句话,“别走,你不走,我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做。”
子慎不动了,她骨碌碌转着眼睛,看着沉衍修长冰凉的手指在她额上游走着,不由一阵轻颤。她忍不住问道:“当真?”
沉衍闻言霎时恢复了清明,他瞳孔迅速一缩,眼波剧烈一动,迅速收回了手指,搓了搓,又拍了拍,最后,一道清水自掌心溢出将手掌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冲洗了个干干净净。
子慎:……
子慎眼角青筋欢快地跃动着,识时务者为俊杰,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心里不断地默念这句话。最后,她咬牙切齿一笑,“尊上可以说了吧。”
沉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开口,而子慎安静专注地低头听着他说,沉衍则眼神虚虚,目光空洞。
说到最后,沉衍风轻云淡问道:“你敢吗?你愿意吗?”
子慎紧紧咬着嘴唇,咬得发白,最终,她轻轻抬起头来,灿烂一笑,笑得得意兴奋,像个狡黠的小狐狸,“小仙说过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沉衍空空笑了笑,“也是,你是什么都敢做的,更别说,更别说……”他蓦然收住口,目光悲哀而冷淡,“本座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