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慎沉默着听完云辰温声细语说完整个故事,又默默在心中腹诽了个遍。
对此,子慎还有一个疑问,她偏着头对着灯盏:“你就不曾恨过你那爹爹嫡母跟长姐吗?”
灯盏里的魂魄幽幽太息,“生死两端,恩怨全消。我自然是恨他们,可是恨着恨着,恨多了,就忘了,也就不恨了。”千年以来积淀的情绪太多,她对于他们的恨意,已然无处安放了。
魂魄绕着魂火悠悠打着旋儿,“我怨他们,怨别人,归根结底,最该怨的,却是我自己。”
子慎眼睫微动,夜风将她的一缕青丝吹至面前,她捋了捋,“走吧,咱们也该去探问这千年之前的甚越城在哪里了。”
千年之后,沧海桑田,再深刻的爱与恨、是与非也被光阴埋葬,而云辰,却要去追寻一个缥缈的约定,渴求一场迟来的相会。这是她的执念,也是她的因果与命数。
子慎拘来一个土地神问起千年以前的甚越城,那土地公并不像是话本里的那些垂垂老矣的白发者,反而是个面目粗豪的青年男子形象,他告诉子慎方向。
他极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抬眼看了子慎一眼,又红着脸低下头去,接着再抬再低,十分忸怩。
子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地仙那小媳妇的模样。
只见他蓦然下定了决心似的,伸手往背后一掏,大为隆重满眼肃穆地宛如壮士断腕一般,自背后掏出一个让子慎惊掉了下巴的东西——一个肥腻腻的烧鸡。
他把烧鸡直往子慎怀里塞,憨声憨气道:“仙子哪里可不可以上天庭戈轩元君府上为小仙美言几句,就说小仙错了,小仙愿意回去洗马厩。”
子慎沉默地看了他英豪无比的脸孔,再看了看手中那只油汪汪的烧鸡。抖了抖嘴唇,正要说自己也不知能不能再去仙界,可是看着这个小心翼翼的憨厚青年,目光殷切诚恳,眼中燃着星火望着她。
是了,这些低阶的地仙可能是一辈子也无法也无机再上天庭了。不知为何,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于是,子慎拎着烧鸡上路了,流光捧腹尖笑,“我还以为那呆子是看上了你,要给你聘礼呢。”
当子慎找到千年之前,曾被唤为甚越城的古都之时,才知晓岁月果然是最残酷无情的东西。城都人烟阜盛,熙熙攘攘,不复云辰所言千年之前身为桑梓边城的荒凉与破败。
这又如何去找寻一个可能投胎了千年的魂魄,如何去找寻一副可能化成飞灰的尸骨?
子慎使用障眼法,青天白日堂而皇之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四处追寻可能的痕迹。毫无头绪,毫无所获。街上不知为何聚集了许多人,一派欢声笑语,她要用灵力悄悄驱逐开一些人才能在道上安然行走。子慎对于这个魂魄一无所知,根本不知从何查起。
此时流光却醒了过来,立马就聒噪起来,子慎没好气地拍了它一掌,流光叽叽喳喳,“自己没用还不让说,没用没用。”
显然,关键时刻子慎果然是非常不靠谱的,于是,轮到对侍读很是熟悉的云辰出马了。
子慎为云辰施盖了一个法障,使她不受太阳灼烧,子慎将她的魂魄放出了转合灯,云辰身形缥缥缈缈一路前行,子慎跟着她一路寻找。
云辰望着这片城池,一步一步都像是看着昔日他曾经呆过的地方,每一处,都是新奇,都是她头脑里的清俊模样。
走走停停,不知多久,云辰最终在一处城墙脚下停了下来,她轻轻蹲下身子,手想要往泥里探去,她的手轻易穿过了土地,却碰不着任何东西。她眼眶渐渐红了,殷殷切切将子慎望着,“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这里。”
子慎默然,难道那个魂魄也困索此处,千年都未去投胎?
她没说话,只是在城墙根下洒下了一层迷障遮人耳目,她手心里骤然涌出一股灵力,把墙根下的泥都吸收在手心里。被岁月,被风沙一寸一寸掩埋的过去在千年之后一点一点重见天日。
泥一寸一寸减少,里头翻出的东西越来越多,云辰脸上焦急期盼之色慢慢起来。当快要到三丈深的时候,她惊呼道:“够了,够了。”子慎收了手。
云辰飘到土坑里面,静静看着一副依旧被半埋在泥里的破破烂烂的甲胄,她的手指一寸一寸自上头抚了过去,喃喃自语,惊慌失措:“我亲手在上面刻的字,怎么没了?”
“你有没有可能记错了,也许这不是他的,这副甲胄上面根本没有寄留魂魄。”
云辰的手穿透了甲胄,她碰不到,她根本就碰不到,云辰轻轻扯出了一个笑,笑得分外飘:“你有没有试过用千年来记住一个人,相思入骨,再琐碎的小事都会镌刻。我活了十八年,死了近一千年,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他却是我这一千年以来唯一得到过的真真切切握在手里的温暖。我怎么会记错。”
“可是如今都没了,字没了,人没了,就连那残留的气息也快要消失了。”
子慎默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执着,你说你被困在画上一千年,可是你分明是早就可以去投胎了。你选择了死守画上,兴许他就选择了投胎转世。”
“可是我们说好了的呀,我们说好了,他出征前夕我们就说好了的,他等我,我等他,我必定是跟他生死相随的。”
子慎凝眉,声色浅淡:“假若你记着,他却忘了,怎么办?”还有一句话没说的是,谁会去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死守着不肯去投胎,奈何桥一过,孟婆汤一饮,再深刻再入骨的爱与恨也会飞灰烟灭。
“不,不会的,绝对不会这样的。”云辰忽而扯出一个极绚丽的笑,一派淡然平静坚定,“我真傻,我竟然怀疑他了,我信他,这是我们的约定,他不会做不到的。”她唯一向别人做出的承诺,假若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
她转头看着子慎,食指轻轻直起竖在口边,轻言细语,声色温柔:“你可以帮我拿起甲胄吗?”
甲胄一碰就散,上头的绳子已然被侵蚀得差不多了。子慎无奈,用灵力把甲胄裹进了袖里乾坤,与那幅画卷放在一起。
千年的誓言早已风化,子慎手一挥掩好了洞,云辰头也不回,子慎看着云辰跌跌撞撞前行,“我想要好好看看他守着的城,他护着的土地。”
云辰很是倔强,“他一定是在哪里等我的,他就在这座城,我知道的。”
她轻悠悠地往前飘着,贪婪地看着这座城池,看到年久的房屋,她会停一停,看到沧桑的石碑,她会摸一摸。火红的嫁衣盛开得炫目,将过去悄然点亮。
千年之前,有一个人在这里饮着风雪,踏着黄沙,守卫边城,最后想要回家见他心爱的女子一面,两个人终究是迟了,你迟了,他也迟了。
她被困索千年从未修炼的魂力哪里经得住如此的消耗,子慎分明眼尖地发现云辰的身影稀薄了些许,她对着前方飘飘浮浮的云辰说:“你待在转合灯里吧。”
城中似乎有什么大户人家在办喜事,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云辰仿佛没有听到子慎的话,幽幽往前飘着,离乐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子慎忽然有些心慌,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她喊了句,“别去了,咱们先离开,往别处去。”
已经迟了,迎亲的仪仗队已经出现在街角,骑着高头大马的俊美新郎正笑容满面地接受两旁街众的祝贺。云辰蓦然一震。
街头与街角,云辰一步步上前去,仪仗队吹着唢呐自她的魂魄穿过,她看得见所有人,别人却看不见她。她怔怔的飘了起来,看着新郎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可以一笔一画描摹出他的容颜。
一个马上,身着喜服;一个空中,身穿嫁衣。容颜相得益彰,看着就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却是生死两端、阴阳相隔,中间离了数度轮回。
越来越近,云辰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火红嫁衣飘飘,任由新郎骑着马自她的身体中一穿而过。她跟他情定过后,唯一的最为亲密的接触啊!却是,一个死了,一个活着。
阳气的温和使她的魂魄感觉到了久违的暖意,她一生中仅有的那些许温暖,竟然全数都是一个人给的,而终于,就连着最后的深入魂魄的暖意也渐渐消失了。
这是一场迟来了千年的相见,却隔着生死两茫茫。
仪仗队逐渐远去,云辰的身影越来越淡,这画上的魂历经千年成为深刻的执念,而这执念马上就要消散了,她笑着对子慎说道:“我就快要散了,你要什么就取去吧。”
子慎怔怔地看着她,眼眶发痛,迟迟不肯动手,云辰脸上是安然和乐的笑,“只要他好,我就很好。”云辰轻声催促,子慎最终还是闭上双眼吟唱了一段法诀。
痛,剜肉挖骨一般的痛,吟唱法诀之时,就像是千万根骨针直刺眉心,像是利刃临身,像是魂魄一丝一丝被扯散。
她竭力睁开眼睛,有那么一瞬,发现自己的神魂空茫茫地离体,悬在仙身上边,起起伏伏,飘飘落落。很是奇怪,不像是元神出窍,反而有些像是仙身跟神魂的联系逐渐减弱了,她迷迷蒙蒙。
下一刻,却发现了神魂回到了仙身。眉心痛得快要裂开了一样。她伸出手掌来看,发现上面有一丝一脉的纹路隐隐约约时有时无。红色纹路逐渐清晰,映在雪肤之上,显得诡异而狰狞。
像是尘埃落定一般,天地之间的灵气急速朝她涌来,纹路一缕一缕刻在手上、身上、脸上,是刻骨铭心无法消除的印记。这是——魔纹,她看着□□肌肤上的纹路逐渐隐没,心中荒凉,从此真正就是个魔了吧。
那么,沉衍又是个什么意思,他身为仙界上神,遇着仙堕为魔为何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就像是子慎成为魔是在意料之中的,或者说他根本不会管她是仙是魔,对于旁人他也是会束手旁观的?是性子冷清,还是另有隐情。
想不通,子慎遇着想不通的事就是不去想它,因而她果断抛下此事,正视自己成魔的事实。流光在地上扑腾着翅膀上蹿下跳,“怎么了?怎么了?”
她微微一笑,“无碍。”
事已至此,她早就不能回头了。而只要你还活着,还能在我身边,成魔为仙又有什么区别。我甘愿淘尽忘川水,挖却恒河沙,把昆仑变平地,东海成高原。只求你自由自在地笑看这万里长天,回过头来时仍旧能够唤我一声“阿冉”。
云辰的身形逐渐消失,慢慢化作了一颗拳头大的浑圆皎白的珠子,透着盈盈的光辉,飘在子慎掌上,子慎轻轻把蜃珠送入了转合灯,声色冷淡、神情迷茫:“这是一场交易。”
蜃珠一浮一沉,绕着幽蓝的魂火轻声吟叹。
一段延续了千年的执念,在最后消散的那一刻被子慎收纳,她从来没有见过蜃珠,却也明了,这执念有多深,有多重,所以化成的蜃珠才会这样洁白。
子慎转过身去,清风将兜帽悄然吹起,又悄然放下,“第一颗。”
街头,坐在马上的新郎蓦然回首,怔怔地望了街道一眼,倏而,衣襟上滴落了一滴泪。
他心中骤然一抽,忽然就调转了马头,仪仗队被冲得七零八落,人仰马嘶,他策着马狂奔到街角,无人的拐角,一个卷轴轻轻卧在一副只剩下几块碎片连在一起的甲胄上。
其实,一个死守在画上,一个枯等于城中,就连投胎也要投回甚越城,谁又能说谁比谁好过。只不过是一个是执念因而被铭记,另一个,脑子里忘记了,心却记着,心忘记了,魂魄却记着。
他下了马,捡起了卷轴打开,画上,一个明媚的身着嫁衣的仕女翩然,拈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