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的一声,一枚火箭炮冲天而起,放出一道蓝烟,在夜空中久久不散。
东首八九里外,十余骑冒着纷扬大雪急驰而来。当先一人是个身材威猛,须发如戟的中年大汉,奇寒之下却穿着件绸缎袍子,其内功精强可见一斑。后面一行是十二个身着皮袍,头戴毡笠的青年男子,虽然满身冰雪,但是雄赳赳,气昂昂,绝无半分畏缩之态。
那个中年大汉遥望见蓝烟升起,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口中连呼道:“蓝烟!快看是蓝烟!他们脱险了……好极好极!”语声竟有些哽咽。因片刻之前,他接到仁义别庄发出的红烟求救信号,俗话说关心则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经历极惊极喜的情绪,便是这个统领北方武林,素以沉稳著称的汉子,也不由得心情激荡,难以自抑。
饶是如此,他仍是放心不下,想知道二弟一家的损伤情况。当下不住得挥鞭催动骏马,那马儿四蹄翻腾,张口大喘,实已出尽全力,哪里还能再快?
居中的青年骑士已看出他的心思,安慰他道:“大庄主不必忧虑。二庄主神拳无双,在武林中已是难寻敌手,兼之有‘风尘八骏’坐镇别庄,仇人若是敢犯,便叫自掘坟墓!你瞧,这只眨眼的功夫,别庄便将仇人料理得干干净净,这一仗着实漂亮!”这翻话听在北方武林盟主严伯仁的耳中,很是受用,他定了定心神,笑说道:“不错,那帮邪魔外道的狗崽子,半夜里巴巴地赶来,竟是活腻了,送死来着!”说着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道:“可惜啊可惜,咱们来得迟了,楞是没赶上,威风全让老二一人占了,回头这几杯道贺的水酒,可不能免了。”他素来平易近人,日常说话又带着三分诙谐,是以颇得人心。“十二银翼”随声附和道:“是极是极!”相互说笑了起来,足下却是马不停蹄。
忽听得一个声音叫道:“糟糕!起大火了!”众人一楞,随即朝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孤山上空黑烟火焰冲天而起,那地方正是仁义别庄的所在。严伯仁只觉耳旁“嗡”得一声响,头脑一阵晕眩,便在这一瞬之间,他想起年幼时父母双亡,如何与二弟沦落街头,相依为命;如何和他闯荡江湖,历尽辛酸……数十年的往事,犹如电闪般在心头一掠而过。他神色凄苦,口中喃喃的道:“二弟,无论如何你都要挺住,大哥就来!”一勒缰绳,待骏马减速欲停之际,右足在脚蹬上一点,一借力,身子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冲出丈余,一着地,展开轻功发足便奔。
“十二银翼”眼望着火光,忧心如焚,忽见眼前人影一闪,却听得严伯仁道:“我先行一步!切记小心,莫再着了妖邪的道!”语声未了,人已远远的去了。那马儿见主人并不来骑,似乎颇感奇怪,只是随着群马继续前行。
过不多久,便到了孤山脚下。只见那别庄孤零零的矗立在山顶,与树林间隔着一大片地,后面便是山岩,是以火势并未蔓延。“十二银翼”沿着条平整的山道,纵马上山。离庄子尚有半里,已觉热气扑面,坍塌声不绝于耳,除此之外,便是马蹄声,既没有呼号喧哗声,也没有嘈杂的打斗声,这一切似乎太静了,竟有些诡异。
便在此时,一个紫影投身烈焰之中,却正是严伯仁。原来他赶到之后,四下里查寻,边跑边喊,却哪寻得到半条人影,不由得又是悲痛又是愤怒,心中转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无论如何我也要闯进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下撕下身上的衣服,在熔化了的雪水里浸了几浸,一半卷成布棍,一半披在头上,便冲进火窟。
“十二银翼”待要出声阻拦,却哪里来得及。他们不会“束湿成棍”的内家功夫,便是想闯进去,也无法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庄主只身涉险。但见衣棍到处,火舌四裂,——但瞬即分而复合,他的身影也消失在火焰中。
“十二银翼”趁着火光,细查周遭,但见到处都有打斗格杀的痕迹,地下的石板路上,道旁的树枝干上,留着一滩滩的血迹,各式各样的兵刃,足见方才那场拼斗,必定是惨烈异常。忽听一人道:“快瞧,那是‘风尘八骏’的兵器!”伸手在地上指了两件,每件上面都刻着小字“风尘八骏”。十二人确认之后,更是面如死灰,各人均想:“咱们练武之人对自己的兵刃最是在意,向来是随身携带,绝不会随手丢弃。唉,如此看来,只怕他们已遭遇不测。”心下黯然,转念又想:“连‘风尘八骏’这般人物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不必提了。想来只有二庄主还有一线生机……唉,却不知丰儿怎样了,可怜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但愿他能侥幸脱险。”越想越是担忧,当下约好了分头搜寻。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十二人又聚到了原地,却是失望而归。
一个声音说道;“好狠的仇人!也不知咱们仁义庄哪里得罪了他们,竟如此歹毒,灭绝满门还嫌不够,临走还放把火,想烧个干干净净。这群畜生!”另一人接道:“二哥此言差矣,两位庄主嫉恶如仇,侠名远播,平素与邪魔外道结下的梁子,便是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天理昭彰,仇敌如此恶举,人神共愤,必遭天谴!”复又顿足叹道:“只可惜咱们未能知晓这天杀的仇人是谁,否则纵是天涯海角,咱们也必寻到他伙,将其抽筋扒皮,方解心头之恨!”众人纷纷咒骂起仇人来。
唯独一人怔怔的望着火窟,忽道:“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引起的火势,竟如此厉害?”另一人接道:“像是火油,寻常火种引起的火势,绝不致如此猛烈。”一个雉嫩的声音接道:“是啊,火越烧越盛,大庄主已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未出来,只怕……”一个语声厉斥道:“八弟住口!吉人自有天象……两位庄主定会平安归来!”语声已有些哽咽,其实各人心中俱已了如明镜: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他们万难逃出火窟。十二人不再言语,只是双拳紧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火窟,盼望着奇迹的出现。
火势难以持久,终于转小了。
一人欢呼道:“火小了,他们可以出来了!”其余几人也附和道:“不错……他们可以出来了……”面上犹带着笑容,眼中已蕴满了泪水。这泪水是悲伤的泪水,还是喜悦的泪水?他们明知没有人能在火焰中逗留这许久的时间,明知道严家兄弟已生还无望,却不肯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只听“扑通”一声,一人跪倒在地,口中喃喃的道:“大丈夫有所必为,虽死无惧!庄主,请受我一拜!”拜了下去。其余十一人也拜倒在地。
突然眼前一个怀中横抱一人的紫衣人飞也似的跃了出来,不是严伯仁,还会是谁?说迟迟说快快,二人刚出火窟,巨大的檐顶挤压着碎裂开来,轰然落下。严伯仁长吁了口气,瞥见自己被火烧焦的衣襟、须发,不禁倒吸了冷气,暗道:“好险!”
“十二银翼”先是怔了一怔,随即一跃而起,欢呼雀跃,喜极而泣,方才看来有二、三十岁的青年,此刻便只剩七、八岁了。严伯仁瞧在眼里,也不禁颇为感动,但念及二弟一家的悲惨遭遇,心中又悲痛不已,当下沉声道:“还杵在那儿,快过来搭把手!”语声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亲切之意,“十二银翼”自然听得明白。
他们一拥而上,将严伯仁背负之人放在地下。一人已点了火摺子,在飘摇黯淡的火光中,但见那人双睛怒凸,面容竟已变为黑色,且浮肿不堪,那模样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众人齐地倒抽了口凉气,暗自道:“好厉害的毒!”
严伯仁蹲下身来,以手掌抵住他后心,一股真气自掌心逼了过去,那人本已气若游丝,此刻突似有了生机,缓缓睁开了眼,见到严伯仁正关切的望着自己,激动之余险些晕将过去。严伯仁伸出双手紧紧的握住他冰凉的手,颤声道:“我……我来迟了……”未语泪先流。那人微微一笑,道:“不迟……是我要先走了……能在临终前……再见大哥一面,那也好得很……”火光斜照,映在他脸上,但见他眼神散乱,浑不似往日神采,脸上全是凄苦神色,但那五官相貌竟和严伯仁有七分相似,正是严仲义。十二银翼未料想到,这毒入膏肓之人便是二庄主,不由得吃了一惊。
严伯仁心中大痛,强笑道:“不许胡说!大哥这就给你驱毒治伤,你会好起来的!”从怀中取出两支小瓷瓶,分别倒出两枚,托在手心,便欲喂他服下。严仲义缓缓摇了摇头,道:“没用的,我中了剧毒……又给人震断了心脉……没得救了……”严伯仁每听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锥,脑海中一片迷惘,喃喃的道:“仇人是谁……仇人是谁……”突然暴喝一声:“究竟是谁?”犹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十二银翼”见此情形,心中又是愤恨又是悲痛,又是惊骇又是感慨,怔在那里,作声不得。
只听严仲义续道:“大哥,我有要紧的话说……仁义山庄有难……你们快回……”突然平地跳起,双眼瞬也不瞬的盯着前方,口中犹自喝道:“丰儿……快跑!爹爹来……”那语声犹如子规夜啼,那啼血般的哭腔,不禁令所有人为之心揪,为之冷汗淋漓。众人顺着严仲义的眼光望去,虽是一片黑暗,但他们眼前似乎看到手执凶器的壮汉追赶着斩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情形惨不忍睹。
严仲义话未说完,已泪流双行,忽然身子晃了晃,向后便倒,随之一阵痉挛,便即不动。严伯仁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失声痛哭,大恸之下,对那句临终警言直似听而未闻。只是想着二弟眼瞧亲生爱子受人屠戮,未能及时施救,以致心中歉仄难平,便是在临死之时,也未得到片刻的安宁。不禁心如刀绞,失声叫道“二弟,你的命好苦啊……”十二银翼这些铁铮铮的汉子,也不禁泪流满面。
严伯仁良久良久,才说得出声:“可惜你去得太快,没能告诉我仇人是谁……”虎目流泪,狂叫道:“我来迟了!我来迟了!”那悲怆的语声在空寂的山林中,远远的传了出去。
只听一个声音安慰他道:“大庄主节哀,二庄主满门三十六口的血海深仇未报,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我们更要咬紧牙关,振作起来,绝不能让他们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我们要复仇!”正是第一银翼,其余十一齐地道:“不错!但凭庄主吩咐,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严伯仁咬牙暗忖道:“不错,这血海深仇便落在我身上了,只要我还活着,总有一天我要将仇人赶尽杀绝!”复仇之念一生,似乎他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此时再回想二弟遗言,说什么仁义山庄有难,心中暗忖:“我带了这些好手出来,庄子里只剩下些杂役小厮,仇人若寻上门,那些三脚猫的把势,怎能抵挡得住?这难道是仇人的‘掉虎离山’之计?”蓦地里,一股凉气直从心底冒了出来,越想越是惊骇,当下将严仲义的尸首扛在肩头,站起身来,交代道:“仁义别庄其余三十五口人,俱已化为灰烬……这里再不需要咱们了……”原来,严伯仁冲进火窟之时,别庄其余诸人皆已死亡,尸体在烈火之中,转眼化为灰烬;只有严仲义倒在水泊中,奄奄一息。当下不容多想,背起他便冲了出来。
严伯仁接着道:“走,这便回山庄!”大踏步向前便走。“十二银翼”见他重新振作,无不喜慰,但想起山庄有难,又不由得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立飞回去。十三人骑上骏马,扬尘而去。
严伯仁暗自琢磨着:“看来这仇人是早有预谋,要将我仁义庄连根拨起,此等手段不可谓不毒,心肠不可谓不狠。想不到我严家兄弟纵横半生,今日却栽了个大根斗,且连对手是谁都不知晓,便是死了,也是个冤死鬼。”转念又想:“莫非此事与邪道联盟有关,否则又怎会这般巧法,仇人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我北方武林同道共襄义举之时才来。难道是彼方得到消息,我方将对其有所行动,是以先下手为强?”思前想后,又觉不对,暗道:“不该呀,各方联络之事是我兄弟二人亲力亲为,又办得十分隐秘,绝不该出差错才是。”叹了口气,接着想道:“想来仇人早已视我仁义庄为肉中刺,眼中钉,欲除去而后快。先是二弟,下一个便轮到我了。只是仇人又将如何对付我家小?”念及此处,心中的疑惑豁然开解,双手一拍,暗自叫道:“原来是这样!别庄夜遭偷袭,二弟又发现家小深中剧毒,无法自保,是以向我求助。只是后来不知他如何得知,此举正中了仇人的奸计,当下又放蓝烟,盼我见到之后,便转头回去,守护家眷!唉,他处处为我着想,有弟如此,夫复何求?”心思如潮,又想到:“那仇人为何不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我,何必多费些事,施展这掉虎离山之计?啊……他们定是想用更歹毒的办法来对付我,像猫抓住老鼠一般,绝不肯将它爽爽快快的将它弄死,总要将它玩弄个够,再行治死。哼!仇敌若这样想便错了,我严家的人,绝不会向任何恶势力低头,便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行了十多里。
“十二银翼”见严伯仁时而仰头沉思,时而垂头叹气,料想他正在思考着什么,心中纵有疑问也不敢冒然相询。各人均知晓,今日之事不仅关乎一己之生死,更关系到仁义庄之兴衰存亡,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没。当下各怀心事,谁也不愿多言。
片刻之后,一行人沿着铺平的石板路,行进一片树阴遮天的松柏林,林子深处露出七、八间白墙大屋,隐隐透着几点灯火,一片安乐祥和的气氛,哪有半点遭人袭击的迹象。
严伯仁见到这一日常景象,便像一个多年未归的游子,蓦地里回到思念已久的家乡一般,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温馨,不知不觉眼眶已有些湿了,直到此刻他方能体会到“平凡是真,所以珍贵”这句话的真谛。
他不等到马站稳,便飞身而下,双手打横抱起严仲义的尸身,大步向宅门走去,欢声叫着:“阿贵,小七,快去通传,我回来了!”也不及回应,便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走了进去。但见院落中空空寂寂,了无人影,只有随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血迹,在灯火映照之下,显得尤为怪异。
饶是严伯仁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形,也不禁口干舌燥,双手发颤。但这只是顷刻间的事,他吸了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转,立时精神大振。他不惊反怒,放下二弟尸身,叫道:“下三滥的邪魔外道,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有种的就光明正大的走出来,咱们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种勾当,武林中谁也瞧不起你!”
“十二银翼”拴好马匹回到院中,见此情形,心中已猜到八、九分,不由得又惊又怒,当即取出兵刃,凝神待敌。
严伯仁见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半点声息,哪里还沉得住气,低声道:“二十几口人无故失踪,这其中必有蹊跷!咱们分头去寻,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切记莫要落单,以免仇人骤下杀手。”“十二银翼”讨了令,分成六组,向严伯仁所指的六间大屋寻去。
严伯仁径直向第二重院落走了过去。那第二重院落只有两处大屋,分别是他与夫人,和独生爱子严申时的居室。他不假思索,便走进点着灯的一间。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倒在血泊中,咽喉处赫然一条寸许来长的口子,兀自汩汩的冒着鲜血。在她身旁,一个十三、四的少年斜歪在红木椅上,胸口中剑,鲜血已染红了半边衣衫。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严夫人和严申时。
便在这一瞬间,严伯仁耳旁“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仿佛世界万物都蓦地里消失不见了,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感到冷,连心都凉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哇”的大叫一声,奔将过去。
突然间“嗤”的一声响,一柄短剑已刺入严伯仁右背,却是有个劲装男子趁他大恸之时,从旁偷袭。这一剑直刺背心,幸好他内功深厚,剑尖及体之时,肌肉自然而然一弹,将剑尖溜得偏了,剑锋斜入,避开了心口要害,只刺在了左边的肺叶上。那男子似乎吃了一惊,顺手拨出长剑,只见剑尖殷红一片,严伯仁伤口处,鲜血有如泉涌。
霎时间,严伯仁手捂着伤口,怔在当地,神色极是古怪,脑中直如闪电般转过一个念头:“蓦地里从哪里钻出个小子?难道他竟能隐形遁地不成,否则以我的耳目之灵,他既躲在屋内,又如何能瞒得住我?”
那劲装男子一招得手,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当下二招、三招绵绵而至,又是划肚,又是抹胸,招式狠辣兼凌厉。严伯仁重伤之下,身体转动不灵,但他本身武功却远在这男子之上,避开剑招之余,缓出手来,在自己伤口周围点了七处穴道,血流登时缓了。
他满腹悲愤之情正无处宣泄,又见这后生小子心肠如此歹毒,哪里还忍得下,大吼一声,叫道:“邪派妖人,欺我太甚!拿命来!”呼的一掌向劲装男子的门面直拍过去,掌风过耳,隐隐加有风雷之声。劲装男子不敢硬接,倏地一个闪身,绕到一旁,一缕剑光,点咽喉,挂两臂,快逾飘风。哪知刷刷两剑,尽数落空,第三招尚未使出,突觉劲风飒然,扑面痛如刀割,却是严伯仁一掌劈出,口中兀自道:“哼,有点门道。但就凭这点本事,也敢来仁义庄撒野!快说,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还有几个同伙?说出来就给你个爽快的了断!”连发七、八掌,当真是掌如雨下。激愤之下,出招过猛,牵动伤口开裂,鲜血长流,似乎也不觉得痛。
劲装男子只觉胸中一片窒闷,气血翻腾,异种真气攻入各处筋脉,难受已极,脸上却强带冷笑,那神色仿佛是在说:“你瞧我可是贪生怕死之辈?”在掌影飞翻中上窜下跳,左扑右闪,十成的攻势之中,只占到了一成,却不呈败象。严伯仁已心如明镜:“这小子真实功夫和我相去甚远,眼看着数次便可将他毙于掌下,却总给他以奥妙之极的身法避过。”心中对此身法大是叹服,转念又想:“可叹如此身法,竟被这种邪派妖人给玷污了。”不由得心生感慨。
他行走江湖数十年,识得百家武学,却摸不透眼前这人的武功路数,心中不禁大奇:“江湖中竟有如此身法,哎,老夫当真是坐井观天,孤陋寡闻了。”愧疚之情,溢于言表,脱口问道:“小子是谁?师承何处?”手下出招丝毫不缓。劲装男子“哼”一声,面露得意之色,却不敢分神说话。
严伯仁哪里知道这套绝妙无双的身法,原是由一位幽居海岛的武学匠师,呕血七载,独辟蹊径之佳作。这身法中包含了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鼠灵,细胸(为鹰的一种)巧,鹞子翻身,金雕现爪这八种。须知,这种身法极是难练,而且需要练习者有极其灵活、柔软的身肢,苦练十年、八年方有小成。
忽一眼瞥见地下血迹斑斑,心里暗叫:“糟糕!这般打法,他终究立不败之地,过不多久,我便要体力不支,败下阵来,任人宰割了!唉,以我残躯,死又无妨?只是我若死了,我那十二个好兄弟,更是没半分活路了,这份血海深仇也终归无望了。”念及此处,心中已打定主意。当下故作体力不支,出招时显得左支右绌,破绽迭出,只待劲装男子一有还击破绽之意,便可将他毙于掌下。
那劲装男子对此竟视而不见,且出招时尽量避开破绽,只是在他身旁游斗,看准时机,一出手便是狠招辣招,迫得他不得不显露真功夫。严伯仁久斗不下,暗骂道:“好不奸猾的小贼!”
突然一声凄厉的呼声,隐约从偏院中传出,这呼声虽然隔的遥远,十分微弱,但那呼声所含的惊恐,凄厉,却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严伯仁全身一颤,霎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劲装男子那两道冷电也似的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他,便趁他心神微分之际,剑锋一颤,剑尖吐出莹莹寒光,倏地向他咽喉刺去。严伯仁陡然惊觉,那剑刃已堪堪刺到,待要闪避,已然不及。
只听得“咔”的一声,劲装男子手中兵刃折断,却是严伯仁危急之中,无暇思索,伸手便往剑刃上扳去,那短剑又细又薄,一扳之下,立时断为两截,也与此之时,严伯仁突觉右手小指处一阵钻心之痛,余光一扫,竟是小指已齐根断掉。惊怒之余,他不及多想,跟着便以飞刀手法掷出断刃,左手翻处,便往劲装男子顶门拍落。这几下变化,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劲装男子吃了一惊,慌忙中避开了这迎面一掌,却逃不脱那飞刃锁喉之劫,终于一命呜呼!
严伯仁背上的伤口,初时还不怎么疼痛,此刻却痛得直欲晕去。他忙取出金创药,涂抹在两处伤口上,又撕下衣襟,胡乱扎住伤口,便欲赶去相助“十二银翼”,没走两步,脚下却踩到一件软物,他低下头一瞧,只是一盏宫灯。那灯罩呈八角形,乃碧纱所做,上面绘着一副八仙过海画,画得虽甚为精致,却不免带着几分匠气。
严伯仁一瞧便知,这盏灯正是严申时黑夜外出时所用的照明之物。他念及爱子,悲从中来,正欲伸手去拾宫灯,一眼掠过,见那灯罩上竟有两道尺许来长的口子,相互交叉,呈十字形,显为利刃所划。严伯仁依稀记得,进门时这盏灯还是挂在挑子上,或许是在激斗中碰掉的也可未知。只是心中微觉诧异,暗自道:“这妖邪行事处处透着股怪异,怎地闲来无事,却在灯罩上割破两道口子?”顺手将宫灯挂回挑子上,转身欲行,余光一瞥,见脚下有滩鲜血,正是他方才被刺留下的。倏忽间似乎明白一件事,从劲装男子出剑方位来看,应该是他事先藏在自己身后,才可在不暴露踪迹的情况下,一出手直取背心。只是周匝五尺以内只有挑子和宫灯,别无他物,更不必说是藏身之所了。严伯仁心存疑窦,隐隐觉得此节关系甚大,暗自琢磨道:“我若是想不明白这点,便寻不出应对之策,纵然是杀出去,也不过徒增一具尸首,可说是没半分用处。哎,但盼兄弟们多支持一刻好一刻!”强迫自己静下心,将被刺的情形回顾一遍,又将那小子可能藏身的处所与其出剑方位加以印证,得出结论,方才的推测绝无差错。可是眼见那里确无藏身之处,难道一个大活人竟会凭空隐形消失不成?突然之间,脑海中犹如电光般一闪,猛地想起十多年前在武林史册家族的万卷阁上看到的一本小书。那是一册手抄本,书中记载着有关东瀛武林的奇闻轶事,其中有一篇是这样写的:
伊贺谷每隔二十五年,便会训练出一批杀手死士。这些人经过严格残酷的忍者训练之后,每个人都能将身体像蛇一样扭曲变形,躲藏在一个别人绝不能躲进的隐秘藏身处,等到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才风窜而出,阻击突袭,杀人于瞬息之间。
这些人都冷酷无情,有着毒蛇般的灵动,狐一般的奸猾,骆驼般的忍耐,有时甚至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动,蟋曲在一个很窄小的地方两天两夜,只要他们一动,对方通常就死定了。
此种习性,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青竹丝”。
据闻这些人遭遇极惨,自幼年起便被人关在笼中,当作狼来饲养。因饱受摧残与虐待而性情大变,对天下人俱都怀恨在心。他们过着狼一般群居生活,有着极强的凝聚力和组织性,个个视死如归,含眦必报,纵是仇怨极小,上天入地,亦不肯放过。
由此得名曰:丝郎!
严伯仁猛地里记起这篇笔录,霎时间满背全是冷汗,寒风一吹,机伶伶的打个寒噤,寻思道:“如此看来,那小子必是‘丝郎’无疑。唉,若非老夫亲眼所见,真料想世上竟有人能藏在这酒罐般大小的宫灯里,轻飘飘的挂在挑子上。这门功夫真乃古今罕有,大放异彩,然则明珠暗投,委实令人扼腕。我仁义山庄遇此劲敌,也是命中该有此劫……”伸掌在地顶门上一拍,暗叫:“混帐,竟险些将他们忘了。”急奔而出。
刚出过堂,迎面瞧见十余个玉面朱唇,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举手投足间极尽优雅,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严伯仁粗略一算,共计十一人之多,都穿着如蛇皮般贴身的织锦劲装,胸前各有一面紫铜护心镜,惟有镜上刻的字不同,分别刻有“子”、“丑”、“寅”、“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一个字。严伯仁见这些人的衣着装束,与先前毙命的杀手一般无二,只有一点细微的差别,便是他胸前的铜镜上刻的是个“卯”字。便已心下了然,这十二人都是“丝郎”。心念电转,忖道:“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十二个兄弟,只怕已遭遇不测……”念及此处,双手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软,几乎站不住身子。
那十一人见他此刻仍活着,不由得一怔,眼神中流露出古怪之极的神色。随即齐地在腰间一探,竟抽出一柄薄如柳叶,滢若秋水,一望即知绝非凡品的短剑来,迎风一抖,那剑刃屈伸如意。当真谁也没有料想到,这锋利无匹的杀人凶器竟能当作腰带围在腰间。十一人站成弧形,将严伯仁围在中间。
严伯仁甫定心神,怒喝道:“狗贼!我仁义山庄与东瀛武林素无仇怨,尔等竟下此毒手,将我全家赶尽杀绝。严某人誓报此仇,不过是肝脑涂地,血溅当场便了。没了仁义庄,还有千千万万武林同道!尔辈若觊觎不诡,必致一败涂地。”只觉头脑一阵晕眩,知道是失血过多所致,当下也不理会,眼光横扫,见到数十道冷电般的眼光直射向自己,恍惚间觉得置身于一片荒郊野林之中,受到群狼的围追堵截,饶是他艺高人胆大,也不由得打了个突。忙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却哪里有狼群,围在面前的只有丝郎。当即“呼呼”两掌,分向站在左侧的二人兜头罩下,这一击当真是势若奔雷,疾如风雨。
那二人心中一凛,竟不约而同的身子向后急仰,使个“后翻式”,以手撑地,双腿连环踢出,左右夹击,双足分向严伯仁肩井穴、笑腰穴踢去,手法干净利索之极。便在此时,九口利剑也已堪堪刺到,眼见严伯仁万难躲避。蓦地里,听闻他一声虎吼,一招“八方风雨”,双掌起落如环,将掌力也向四面八方反击出去,掌风虎虎,迅疾威猛,硬生生的荡开九剑,将二人向后倒推出去。严伯仁心念一动,纵身而起,伸足在辰丝郎的剑尖上一蹬,只这么一借力,身子腾空而起,如大鸟般直掠了过去,在这一刹那他心无念想,右掌自然而然的循着某种浑然天成的轨迹拍出,且途中不断生出变化,后者摸不清他攻向何处,只得左闪右避。但听一声惨哼,后者魂飞天外。
严伯仁立地还未站稳,突然双膝一软,险些跪倒。猛得站起身子,又是一阵头晕,几欲栽到。暗自吃了一惊,奇道:“我这是怎么了?”随即一想,便明白了这个中的原由,原来这雷霆八卦刚猛无双,使出将来,原本就极耗内力,再加上他大量失血之后体力衰竭,才有了适才那一幕。
其余十人见同伙横尸就地,非但未有丝毫的退却之意,反而操剑又上,围成圆圈绕着严伯仁转圈子,口中不绝发出怪叫声,面上的笑容更是狞恶。因二十余年所受到种种催残与虐待,丝郎的心中积聚了一股火焰,这火焰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使他们痛苦的快要发狂。此时他们终于得以将这股火焰发泄,以是并不着急着要处死严伯仁,只是要将他玩弄个够。严伯仁越是恐惧,越是痛苦,丝郎越是兴奋,越是得意。
蓦地里十人同声呼啸,一齐攻上。严伯仁空手在千道剑光组成的密网中纵横穿插,掌劈指戳,威猛绝伦。顷刻之间,十人或被他的掌风扫中,或被指劲借利剑传攻,尽皆身负内伤,齐地退开,仍是将他围在中心,连连怪叫。
严伯仁摇摇晃晃,左肩上、右大腿上鲜血直流。他自知死期将近,虽然早已抱着必死之心,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末路英雄的心情,却也令他不禁黯然神伤。当下也不觉得疼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绝不能就这般便死了,多杀他一人,便是为武林除去一个祸害!”展开身形,按着“八门”、“五行”身法步法{“八门”既是指八个方向,根据“八卦”的坎、离、兑、震、巽、乾、坤、艮、八个方位而来,既四个“正方向”和四个“斜方向”;“五步”是指五个立足的位置,根据“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五个方向而来,即前进,后退,左顾(含向左转动之意)右盼(含向右转动之意)、中定。}将六十四手雷霆八卦掌一一施展。只听的掌风猎猎,严伯仁满场游走,一身紫袍化成一片紫影,掌影飞舞,再也分不清招式。
十人连袂,围攻越紧,如潮水般倏进倏退,十口明晃晃的利剑,在严伯仁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交叉穿插,却连他的衣角也未削下一片,只气得丝郎哇哇大叫。但各人疑神细看,他的身法步法,便知这其中确实大有道理,决非事出凑巧。
甲丝郎退下一边,以剑作笔,依照着严伯仁出步的方位,依次标在地下。不出一顿饭的工夫,以将他的身形、步法了然于胸。然而越想越是迷惑:严伯仁仗此身法,加之刚猛不二的雷霆八卦掌,为何竟连一人也未打倒?那自然不是他手下留情之故,却会是什么原由呢?甲丝郎百思不得其解,侧头瞧去,但见严伯仁满身浴血,头发散乱,圆睁着双眼,口中不绝发出“嗬嗬”之声,于对手出剑来路全不理会,只是一味狂舞着双手,满场子奔来跑去,直如一头发了狂的野兽。
甲丝郎暗忖道:“他莫非是疯了?”心念一动,计上心头。打一响指,示意其余九人退下一边。算准严伯仁待要落脚的位置,以剑尖对准他咽喉,握紧不动。严伯仁奔势极猛,正是以自己的咽喉碰到剑尖上去。便在这一刹那,甲丝郎一颗心突突直跳,连握剑的手也不由自主,微微的颤了起来,眼光中流露出既是兴奋,又是狞恶的神色。二十道目光齐地射向严伯仁,而他对此竟似视而不见,径直撞将上来。
堪堪撞上之际,忽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黄豆般大小的瓦粒击射而来,打在甲丝郎的虎口穴上。甲丝郎登觉一阵酸麻,把捏不住,短剑撒落在地。他眼光一扫,却哪有别人。吃了一惊,心念电转:“莫非是来了救兵?此人隔空打穴的手法之狠、准、稳,已绝非一般武林高手所能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