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怎么会比犯错更讨厌呢?”曹文逸靠在柱子上调皮地问道,其实她心底明明知道高登是在埋怨洪皓不该过来打扰他们。
洪皓已经告退,高登和曹文逸信步来到西瓦子边缘的回廊下面。天上没有云,三十八万四千四百公里外的月亮,投射在回廊旁边的池水上,只要俯身掬水,就能把月亮捧在手心里。这让高登觉得,现在是一个魔幻的时刻,所有的障碍,不管是时间上的、空间上的,还是人心上的,都已经支离破碎。
高登没有回答曹文逸的问题,却说:“小生倒是也要向文逸真人道个歉。”
“哦?衙内做了什么要向我道歉的事?”
“咚”地一声,高登整条左前臂都按在曹文逸靠着的柱子上,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不是为我对文逸真人做了的事情道歉,我是为今天晚上我没能对文逸真人做一些事情而道歉。”
是的,壁咚,又见壁咚!
“讨厌!”高衙内说的没做的那些事,是什么事?曹文逸手心发冷,面颊发烧,身体像打摆子一样微微颤抖,高登的“先天罡气”又出现了。
“这就是会让人说‘讨厌’的道歉了。”高登轻笑着托起曹文逸的桃腮,曹文逸檀口微张,高登耳中只听到——“好心的老爷小姐啊,赏两个铜板让小的吃口饭吧!”
这话当然不是曹文逸说的。高登和曹文逸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乞讨声吓了一跳,等到他们发现声音的来源,又吓了一跳。回廊下面躺靠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乞丐,高登本来以为他是个侏儒,仔细看过去,才发现这个人没有四肢,只有躯干和头部。
“是虫人。”曹文逸附在高登耳边轻声说道。
高登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是一种奇怪的遗传缺陷,即便是现代医学也没办法对这种疾病给出科学上的解释。
高登走到“虫人”身旁蹲下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应该会有同伴吧?”
“虫人”身上穿的是真正的衣服,衣袖和下摆剪掉之后,倒也还合身,衣服有些旧,却不算破,而且远比普通乞丐的衣服干净,显然有人在照顾这个“虫人”。
“我有同伴。”“虫人”说:“他们把我放到这里便去娱客了。”
高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虫人。”
“不是这个,”高登笑着说,“我是问你真正的名字。”
不知为何,“虫人”听到这句话,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身躯颤抖,歪倒在地上。
高登把他扶正的时候,扫了一眼他的肩膀,不经意地问道:“你的手脚好像是被切断的。”
“唉,这就说来话长了。”“虫人”叹了口气说:“我生下来就被人遗弃在雪地里,等到有一位游方郎中发现我的时候,手脚已经冻坏了,只能切掉。多亏他细心照料,我才活了下来。”
“真是个可怜人。”高登往“虫人”身前的破碗里扔了几十枚铜钱,又说,“不过啊,坏事有时候也能变好事——幸亏你本来就没有手脚,不然就冲着你坏我的好事,我怕是也要在你身上切点什么下来。”
“虫人”得了赏钱,只好陪高登干笑了几声。
“刚才是怎么回事?”走远了之后,曹文逸问道,“衙内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为何要跟那个可怜的人开恶毒的玩笑。”
高登像是跟谁赌气一样说道:“也许我就是恶人呢?”
“不会的。”曹文逸柔声说道,“你平等地对待他,你问他的名字,你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如果你是一个恶人,就不会做这样的事。”
“如果是别的善良女子,会先跟我吵一架,然后才让我解释。”
“你运气好。我不是别的善良女子。”曹文逸觉得高登像是在跟他自己生气一样,便主动跟高登开起玩笑。
“我运气真好。”如曹文逸所愿,高登被她的暧昧话逗笑了。他两边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可是笑容蔓延到眼睛,却又被悲伤和怒意冻结。
曹文逸看着高登,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在玉华峰里见过的一只翠鸟,那是初春时节,山下东风润物,已经花红柳绿,山顶却还留着去年的残雪,那只翠鸟不知道为什么一路飞上山巅,冻僵在曹文逸的脚旁。曹文逸把它揣在怀里,体热融化了翠鸟羽毛中的霜雪,雪水顺着她的胸口流过平滑的小腹,然后像沙漠下的一条暗河一样不知所踪。
“要我来温暖你吗?”曹文逸心想。
高登迟疑地望向她,曹文逸心虚地觉得自己像是被看穿了心思一样,心里一阵悸动。
“那个人的手脚是被切掉的。”高登说道。
曹文逸长出了一口气:“嗯,我听到了,他刚出生的时候在雪里被冻伤了……”
“可是他在说谎啊。”高登摇着头说,“我扶他起来的时候,看到他肩膀的伤口还是暗红色的。他的手脚被切掉,是最近几年的事情。”
“你是说……”从高登的话语里,曹文逸得出了一个可怕的推测,她甚至不敢说出来。
高登说:“也许把他扔在这里乞讨的人,就是伤害他的人。刚刚我听到回廊后面的树丛里有人呼吸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监视他,所以他才不敢说实话。”“我们回去救他!”曹文逸心想,我们把虫人救出来,你就不会这么悲伤了吧?
高登说:“不成,我们没有证据。如果他仍然不敢说实话,那反倒害了他了。”
“可是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暂时只能这样。”高登声音低沉,“在你告诉我有一个凶手会在月圆之夜杀人之前,我已经知道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吃人的魔鬼,有一个专偷小孩的黑眚,现在又发现还有一个残害别人肢体,逼人乞讨的恶棍。我不知道他们是一伙儿的,还是凑巧同时出现在汴梁。但是想把他们揪出来,只能从长计议。”
“我们现在怎么办?”
高登没有回答。曹文逸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跟高登站得很近,肩膀贴着他的手臂,手指像一个既怕被人捉住,同时又把被捉到的危险当作享受的艳贼,有意无意地在高登手边扫过,每一次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逃开。
“光是这只手,我就可以玩上一年,不用现在就捉到它。”高登对暗自得意的曹文逸说道。
曹文逸被说破心事,低眉垂眼,手也不敢乱动了,结果被高登一把捉住。
“你骗人。”曹文逸轻声抗议。
“兵不厌诈。”高登捉着她的指尖,只要曹文逸微微一动,手指就会掉出来。可是文逸真人毕竟有一身枯坐修行的本事,脚下行走不停,可是手指却一动不动地黏在高登的手里。
高登说:“太和宫就在左近,我打算去李文真的卧房里看看。”
曹文逸说:“李文真住在二殿旁边的厢房里,那个房间现在空着,衙内不要走错哦。”
“我对别的女道士没有兴趣。”高登笑得格外可恶。
曹文逸低下头说:“我就留在瓦子里,盯着那个‘虫人’的同伴。”
“文逸真人要多加小心。”
“放心啦,我有衙内给的哨子呢。”曹文逸掏出高登做的口哨,含在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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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登猜得没错,回廊后面的树丛里,确实有人在看着“虫人”。那是一个七尺高的精壮汉子,手里提着枪棒,肩上背着一个褡裢。
高登和曹文逸离开之后,他快步走到“虫人”身边,关切地问道:“虫子,刚刚你怎么摔倒了?”
“虫人”说:“他问我的名字,他想知道我是谁。”
壮汉也说:“奇怪?他为什么要问你的名字?”
“对,他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从来没有人会问我的名字。是他吗?伤害我的人是他吗?他发现我了?”“虫子”面目狰狞,像谵妄一样,反复问自己问题。
壮汉问:“虫子,你看清高衙内的样子了吧?伤害你的人是他吗?”
“虫人”牙齿叩击,咯咯作响:“我不知道啊。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恶魔的模样,可是现在我想不起来了。我面对面看着这个人,却不知道是不是他。我每天都跟自己说,失去了手脚,可是还有牙齿,还可以爬过去把仇家咬死。但是我早就忘记了恶魔的样子,永远都没办法报仇了。”
“虫人”滚倒在地上,像蛆虫一样挪动身体,躲藏到台阶下面的阴影里,任凭壮汉怎么叫也不肯出来。
壮汉无奈之下,只好把算命的老者找来。他们回来的时候,“虫人”仍然藏身黑暗之中。
算命的和气地问道:“虫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已经记不得凶手的样子”
“虫人”向隅而泣:“我怕你们丢下我啊。我每天都跟自己说,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就是为了报仇,不然我早就咬舌自尽了。可是这是骗人的话,我到底还是怕死,变成了一个肉虫子,也想活下来。所以我一直跟会首您说,我记得恶魔的样子。我怕我说我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样子,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事,会首就不再收留我这个没用的人了。”
算命的又问:“你真的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忘掉了?”
“虫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我都忘记了,也不想再想起来。请会首责罚我吧。”
“我为什么要罚你?”算命的眼中泪水涌出,却真诚地笑着说,“我们是一群因为痛苦聚在一起的人,你忘记了过去,也算是脱离苦海,这是咱们百戏会最近最值得庆祝的事了。”xh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