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小燕筑新家,
溟蒙烟雨润嫩芽。
几度春风百草绿,
满树桃李满树花……
莲儿房间里,裴夫人捧着一方诗帕,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苦了这孩子了……
刚才,她为涛儿剪了个鞋样,也不知大小样式合适不合适,左比右看拿不定主意,便想过来问问莲儿。这些年涛儿换穿的鞋子都是莲丫头做的,鬼丫头根本就不让别人插手。
也不知丫头那来的神通,竟能将涛儿的脚码尺寸拿捏的那般准确,每次给涛儿送鞋后回来的家人总忘不了要说几句:鞋子大小幺少爷穿着刚好合适,就跟比着脚做的一般,样子也好看,幺少爷喜欢的不得了!每当这时,莲儿脸上总会飞起两朵红云,脸上浮现出甜甜的笑容,就连旁边的人看着也觉得幸福。
走到楼上莲儿房间门口,裴夫人才想起来,自己早上让莲儿陪汪妈妈到天池寺还愿去了。因此,她只好自个儿进去翻找,结果,在枕头下发现了这方诗帕,诗用莲儿平日里最喜欢的蝇头小楷题写,帕上泪痕斑斑。
夫人胀然良久,怏怏下得楼来,不料却碰见了兴冲冲走进内院来的裴老爷,满肚子的怨气不由得一下子铺天盖地的爆发了出来:
“死老头子,成天的在外边野,也不晓得归屋,弄得个儿子也和你一样,出去了就不思回家,叫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在家里空担心!好,你有本事就别回来呀,还颠颠的往家里跑什么,怕是这会儿肚子里饿了吧!”
裴老爷莫名其妙的被她痛骂了一通,好生无奈,怪只怪自个儿进来的时候忘了看看皇历,没挑个好时候,不过,他因为有喜讯在心里,倒也没和她计较:
“夫人,又有涛儿消息了!”
“啊!”裴夫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裴老爷急忙上前一把扶住她:
“别急、别急,夫人慢点。”
裴夫人一把摔开他的手,气愤愤嚷道:
“别急、别急,你倒是不急!摸摸心口,哪里还装的有我们娘儿俩!你说是不说呀?!”
裴老爷陪笑道:
“刚送来的消息,涛儿他们在武当山救了个女子,现如今护送她回襄阳去了。”
“这个小、小、小……混账东西!”裴夫人憋了半天,才憋出“混账东西”四个字来,“出去几年,不晓得早点回来,又在外边逞什么英雄,救什么美女!都是你这个当老子的没作个好样子,养个儿子出来和你一样德行,看回来我不好好的收拾他!”顿了顿,见裴老爷愣愣苛苛的站在一旁不做声,不由又怒声道“说呀,就没了?”
裴老爷“嗯”了一声,垂头丧气的说道:
“是这样……”
人生在世,有许多时候是没道理可讲的,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个急怒攻心女人的时候,惟有让着她一点才是上策,讲什么都行,千万别和她讲道理。
等裴老爷把事情经过一句句讲完,裴夫人的怒气方慢慢平息下来,然而,心中不由得又开始嘀咕起来:
“哎,老爷,你说说,涛儿该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什么?”裴老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脑袋是木头做的呀?”裴夫人刚刚下去的火气又冒了起来,“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去送人家一个女孩子,难道他就没一点想法?”
“不会!不会!”裴老爷的一颗头摇得像拨浪鼓,“涛儿你还不了解?他人是调皮了些,但行为举止端正、怀质抱真,这我还是信得过的。况且,他与莲儿青梅竹马、一往情深,断不会有其它非份之想。”
裴夫人“哼”了一声,说道:
“如此便罢,倘稍有越轨之处,叫我逮着,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裴老爷笑道:
“夫人这是在门后头耍大刀,背着狠呢。真要看见他,怕是疼都疼不过来了,休说剥皮,就是有人用小手指头弹他一下,夫人只怕都要和人家拼命的!”
裴夫人白了他一眼,说道:
“话虽如此说,我却终究有一些不放心,还是快些催他们回来的好。”
“这个自然,”裴老爷说道,“刚才在罗家庄,罗老庄主已修书一封,要他和杨莽及早回家,少在外边惹人注目。”
夫人忙问:
“信送走了?”
“还没有,我便是专门赶回家来告知夫人的,看看有什么话要带给他没有。”
“哦,那你等等。”夫人说完,急忙转身上楼,将莲儿的诗帕拿了,用一块丝巾包扎好,下楼来双手交给裴老爷,说道:
“将这个和信一起交给涛儿,你可不许偷看!”
裴老爷连连点头:
“不看、不看,我这就要裴富赶快骑马送到罗家庄去。”
正说呢,莲儿和汪妈妈说笑着从门外进来了,见夫人和老爷在说话,笑了笑便要避开,裴夫人见状连忙喊住她们,顺手推了裴老爷一把:
“我们女人家有话要说,你个大老爷们在此不便,快走、快走!
裴老爷讪讪笑着出去了,三个女人转身上楼来到莲儿房间里,莲儿拿了水壶要到厨房里去打水泡茶,却被夫人叫住:
“莲儿,不忙着泡茶,先说说你陪汪妈妈去天池寺还愿的事。”
莲儿尚未来得及回答,汪妈妈便接口说道:
“阿弥陀佛,哪里是她陪我去还愿,倒是我陪她拜佛许愿、问卦求签去了!”
原来,那“天池寺”是佛、道兼祀,既有和尚,又有道人,所以,汪妈妈有拜佛许愿、问卦求签一说。
“哦?”夫人微微笑道,“这是怎么说?”
莲儿满脸飞红,想要拦住汪妈妈,汪妈妈却不管她:
“死丫头,你妈妈又不是外人,说说便又怎么了?有些事就得让她知道,不然有谁帮你说话?”
自莲儿父母双双患病离世起,夫人便要莲儿改口叫她“妈妈”,莲儿开头还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已经叫得很自然了。
“莲儿,许的什么愿呐?”夫人笑着问她。
莲儿红着脸站在那儿,忸怩着不肯回答。汪妈妈一旁笑着说道:
“许的什么愿倒是不知道,只见她在菩萨面前跪了老半天,心里的话旁人也听不到。不过,求的签可就藏不住了,她央道长帮她解签时问的话,那也是藏不住的!”
莲儿急了,连连向汪妈妈作揖,汪妈妈笑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唉,”夫人叹了一口气,口中喃喃念道:
“呢喃小燕筑新家,溟蒙烟雨润嫩芽,几度春风百草绿,满树桃李满树花……”
“啊呀,”莲儿一步冲到床前,伸手便要向枕头下面翻。
“别找了,莲儿。”夫人爱怜的说道,“诗帕我已经带给涛儿去了。”
“妈妈……”莲儿含泪颤声叫道。
夫人眼眶也红了:
“丫头,刚才我来你房中找你看看涛儿的鞋样,恰逢你不在,无意中看到了这首诗,便自作主张将它带给了涛儿,你不会怪我吧?”
“妈妈……”莲儿扑到夫人的怀里,“你是我的亲妈妈。”
夫人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傻孩子,涛儿和你自小便在我身边长大,凡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无时不牵动着妈妈的心,你俩的心思妈妈能不知道?看着涛儿和你要好,我们全家都高兴,这次将你的诗帕随信寄给他,就是想要催他少在外边耽搁,及早回来,妈妈也等不及想要抱孙子了!”
“妈妈!”莲儿的一个粉脸窘得通红,眼中虽还含着泪珠,却已是娇羞满面、破涕为笑了。
“唉,”汪妈妈怔怔的站在一边,看着这母女俩,轻轻叹了一口气。
莲儿急忙从夫人怀里站起身来,不知所措。
夫人却知道汪妈妈的心思,这是触景生情了,唉,做一个女人难呐!
“艳霞姐,我家老爷刚刚告诉我,请知县大人代为你疏通的事已有眉目,”夫人拉着汪妈妈的手说道“李家那边畏惧官府的权势,已经答应,待今年七月十二日一过,便不再理会你的事情,这是姐姐你的大喜了!”
汪妈妈苦笑着点点头:
“多谢英姑,这些年的凄苦寂寞,艰难守望,总算要有一个结果了。”
前边说过,汪妈妈大名艳霞,是罗家庄近边汪家寨人氏,她老爹汪昆仑乃当地有名的饱学鸿儒,是罗家大屋延请的一个教书先生。
那罗家大屋正好地处汪家寨和罗家庄之间。
当年,两地有钱人家慕汪老先生之名,纷纷将子弟送来课读,但老先生收徒极苛,求学的人虽多,能有幸做得他弟子的却也只有十数人而已,罗家庄罗灯四兄妹便在其中。老幺罗煌当时才刚刚三、四岁,年纪还小,不能上学。
汪老先生于男女之防特严,故唯一的女弟子英姑,便成了他掌上明珠艳霞难得的闺中伴侣,两个女孩儿年纪相仿,再加上均是自幼失母,同病相怜,在一起更是有说不完的知己话,起则同行,睡则同卧,好得似同一个人。
汪老先生因夫人离世,自然乐见女儿有一个闺中蜜友,见到两人要好更是高兴,曾为此做过一联赞曰:
燕语莺声,疑为七子翩然至,
杏眼桃腮,诚如一对姊妹花。
一日日下来,尽管老先生规矩森严,但情窦初开的少女与一帮读书郎整日里相对吟哦,心中也不免会起了涟漪。
罗灯为人朴实无华,对汪老先生执弟子礼甚恭,每日学塾里诸如洒扫庭堂之类杂事差不多全让他给包了,故虽然学业平平,却深得汪老先生喜爱,常在众学子面前夸他,这让艳霞对老实憨厚的罗家老大有了浓厚的兴趣。
其实,人都是血肉之躯,谁能没个七情六欲?男欢女爱乃人之天性,又岂是凡夫俗子几条滥规所能束缚得住的?当你注目一个人的时候,爱其实就在你的心里了。那规矩即便管住了人,却能管得住一个人的心么?
少女心思,旁人一时难以捉摸,有时表现出来的方式却也匪夷所思。
这天,罗灯为了给先生送烧饭的柴草,来得早了些,见厨房院子里有些脏乱,便拿了扫把打扫起来。恰好此时艳霞去厨房找水,见罗灯大汗淋漓在院子里干的正欢,于是,故意从他面前跑了过去。不料,那罗灯目不斜视,自顾扫他的地,就像没有看见她一般。
艳霞好不气恼,却又没地方撒气,见地上扫拢的一堆堆垃圾,便用脚东踢一下,西踢一下的将垃圾踢得满地都是,罗灯心中虽不满,但也没有同她使气,想了想,转身到厨房找出水桶,要去水池挑水。
艳霞大怒:
“站住!”
罗灯奇怪:
“干什么?”
“看见我没有?”艳霞咬牙切齿。
“看见了。”罗灯老老实实回答。美女当面,要说没看见那是假话。
“看见了怎么不和我说话?”
“嗯,说什么?”
“说……”一句话,噎得个艳霞眼睛翻白,“你干什么去?”
“挑水。”
“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好远的。”
“就要去。”艳霞蛮不讲理。
“那我不去了,先生会说我的。”
“说你什么?!”
这下,轮到罗灯眼睛翻白了。
“走呀!”艳霞发令。
那就只好走了。
罗灯挑起水桶走在前边,艳霞跟在后边跳跳蹦蹦。
“罗灯!”
“嗯。”
“我和英姑哪个漂亮?”
“都漂亮。”
笨东西,真不会讨女孩子喜欢!
“这么说,是我丑哦?”艳霞有些伤心。
“不是!”罗灯急了,“霞姑真的好漂亮,我们背后都说……”啊呀,一下子说走嘴了!
“说什么?”艳霞不依不饶。
罗灯再也不敢做声。这男孩子们背后说的话,岂是能当面讲给她听的?倘若她一生气告诉先生,那还了得!再说,这姑娘性子急,弄不好马上就要挨她一嘴巴。
他默默走到水池跟前,将水桶放了下去。
“你说不说?不说就不让你打水!”艳霞拦在了他的面前。
“唉,说你漂亮呢。”
“没了?”
“没了。”
“真的没了?“
罗灯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不会撒谎。
“你说不说?”艳霞急了,左右看看,“你再不说,我就跳水里去!”
“别!”罗灯一把拉住她,这姑娘说得出做得出的,“我说。”
“那就快说!”
“说霞姑好漂亮,说谁要是找到你当老婆就好了。”说完,罗灯将头扭到一边,眼一闭,等着挨打。
半晌,没有动静,他转过头来,看见霞姑正不眨眼的盯着他。
“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别人说的?”
“别人说的。”
“你没这么想?”
“……想、了。”
“想了怎么不说?”
“不敢。”
“你呀……”
霞姑慢慢的闭上眼睛,轻轻将头靠向罗灯壮实的胸膛,罗灯慌得向后一让,“噗嗵”一声跌入了水池里!
艳霞慌了,抓起地上的扁担要去拉罗灯,却见罗灯已经攀住了池沿,正笨手笨脚的往上爬呢。
她笑啊,笑啊,眼泪缓缓的从眼眶里冒了出来……
喜耶?怨耶?
个中情由,是老实憨厚的罗灯怎么也想不出来的。不过,从今后在他心里,霞姑的身影是再也抹不掉的了。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一日早起,汪老先生偶感风寒,初时也没当个什么大事,自己照着医书捡两味药泡着喝了,指望能压下去,谁知到得晚上病情突然加重,且来势凶猛,等到请来乡里的郎中诊治,已是回天乏术了。弥留之际,老先生闻讯赶来的拜弟李秀才非要让自己那瘦得皮包骨头的儿子与艳霞在病床前拜了几拜,众人这才晓得原来还有这门娃娃亲。
可怜艳霞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百般的不愿意,可这一切又哪里是她一个弱女子所能左右的。李秀才料理完汪老先生的丧事后,当即将艳霞带回家去,待得守丧期满便强行作主要她和自己的儿子圆了房。
艳霞婚后第二年产下一女,还没等孩子叫得一声父亲,李秀才的儿子就撒手西去,李秀才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分外悲伤,不久便也离开了人世。
汪老先生一走,罗家大屋没了教书的,学生们树倒猢狲散,罗家几兄妹自然也就回到家里。罗庄主发现大儿子回来后整个人神情大变,本来就言语不多的一个人变得更是寡言少语,常常一个人独坐在庄头的大树下发呆,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向另外几个儿女询问,谁知他们一心护着大哥,将此事瞒得风雨不透。
罗庄主无奈,便托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指望以此对他有所改变。果然,新人进门以后,罗灯的性情便渐渐开朗了起来,自夫人产下一子一女后,家里便又能听到他的笑声了。这一切,自然有英姑在两头传告,艳霞得知他的情况后,心情也就宽慰了许多。
不料老天弄人,罗灯夫人身子本就羸弱,生产过后,更是变得弱不经风,这日贪凉在庭中天井里多吹了一会风,回屋后就发起了高烧。罗家火速请来孙神医相救,无奈阎王爷要人,即便是神医也束手无策,未几日,罗灯夫人便撒手人寰,驾鹤归西了。
闻此情况,已是汪妈妈的艳霞心中又泛起了涟漪,只是因罗灯新鳏,先夫人坟土未干,也不知罗老庄主态度如何,故一时不敢有任何表示。
英姑自然是知道内情的,其间也有意无意在罗老庄主面前流露过一些,老庄主此时方才明白一些个中情由,心中暗骂几个小奴才瞒得老夫好紧,但表面上却也未置可否。
然而,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艳霞想要再嫁的风声传了出去,那些李家的族人便鼓噪起来,族长李老太爷先是将艳霞叫去义正词严的训了一番话,从古至今的贞女、节妇说起,讲一些什么“好马不鞴二鞍,好女不嫁二男”,“饿死事小,失节事极大”“丧夫再嫁乃奇耻大辱”的道理。后见艳霞未有悔意,大怒,威胁艳霞若再执迷不悟,便要夺其财产,大开祠堂,问她个“不贞,不义,不孝”之罪,再绑竹笼沉河!
艳霞淡淡一笑,休说沉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毫不在乎,她所在意的,是罗家庄那边的态度。
罗家庄倒不怕李氏一族,可是,任何事必得师出有名。在那种年代,特别是二程以后,由于社会普遍崇尚“天理”,贞节观念严格,**再嫁受到了道义上的遗责,被攻击为大逆不道。若罗家庄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不但于事无补,只怕还要落个恃强凌弱、欺侮良善,败坏纲常的恶名!故此,也只有暗中让裴老爷在官府为此事多加走动、走动,表面上则不露声色。
这些,艳霞都听英姑说过,心中虽有幽怨,却也无可奈何。于是,此事便一日日拖了下来,直到今天才有了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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