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夏踩着油门一路加速。
上一次看见迎冬流泪是什么时候?年代太久远,迎夏已经记不清了。直到她说“我在医院等你”之前,他的右手一直握着弹簧.刀。当她看着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迎夏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有。
真动起手来,以他的身手,孟奕恺今晚最次也得挂点彩,可他放弃了。
迎冬已经不再为这个男人流泪,他何苦多生事端再让他们彼此又有瓜葛?
虽然随身带着刀,但迎夏打架喜欢就地取材。说起来这就地取材的习惯还是传承于母亲。母亲很少用脚踩蟑螂,她没少眉飞色舞给街坊邻里授经验时解释,一抬脚的功夫蟑螂就跑了,还是得用手,甭管手边有什么,抄起来就往上拍,只要下手稳准狠,成了精的蟑螂也会死得很难看。
没两天迎夏在灶台上看见蟑螂出没,母亲那套理论他早烂熟于心,顺手抄起个东西用足够置蟑螂于死地的力量拍上去。声响惊得正在织毛衣的母亲从卧室走过来,灶台上面四分五裂的盘子碎片扎得她眼晕,挥起手中细长织针满屋追着迎夏,边打边喊:“奶奶个腿的老娘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虎逼!”
亭亭玉立的迎冬倚在卧室门口,吃着枣笑脸盈盈地看着他被母亲满屋子追打。
迎夏永远记得,在他十一岁那年,姐姐那比花还灿烂的笑。
他很久没见迎冬哭过了,可连同泪水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最美,最真的笑容。
十五分钟后,迎夏赶到医院。手机早已没电,他在医院外用公共电话打给迎冬问清楚病房。
母亲已经睡了,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病房,照在母亲发肿的脸上。迎冬和迎夏在病床前默默站了几分钟后来到走廊,坐在病房外的排椅上。
白色灯光下迎夏脸上几乎没有血色,迎冬看着这张和自己有七分相像的脸,好一会儿才说:“妈没睡着,我跟你打完电话她就闭着眼装睡了。”她声音很轻,走廊里除了他们,只有三四个沉着脸的病人家属。
“我知道。”迎夏眼神出现少有的柔顺,不再冷峻。他从钱包里抽出所有的红色钞票塞给迎冬,“我明天再取些出来。”
迎冬瞥一眼那破了个口子的牛皮钱包,看见里夹着的照片。
一张一张数完钱,迎冬把这三千五百块对折了塞回迎夏手里:“拿去给明美买些好东西补补,都三个月了,得好好养着。”
她穿了条圆领米色棉麻连衣裙,两边有侧兜,迎夏把钱往兜里一放,说:“明天我再取些出来。”
迎冬知道不收下这钱他心里更不好受,从里面抽了十张还给他:“取之前先拿去用着,家里不缺钱。”
迎夏犟不过她,把钱收了回去,皱着眉,看着前方发呆似的不说话。不久又嬉皮笑脸道:“不是说要给我过生日?”
“今天是母难日!”迎冬一把揪住他耳朵,疼得他两眼泛泪才松开。
迎夏大喘几口气,摇着头感叹:“顾迎冬你也是没谁了。”
“谁爱跟你闹。拿去。”迎冬从他看不见的那边侧兜里拿一个不足半掌大的首饰盒。
迎夏立马忘了耳朵上火辣辣的疼,满脸笑意。他打开首饰盒,看见一条项链。项链上的吊坠十分眼熟,迎夏记得,那是母亲以前总戴的一对铂金镶钻耳环,父亲去世后,再没见母亲戴过了。
其中一只耳环早已伴着父亲入土,另一只,如今串在一条纯银细链上,透过医院走廊不算明亮的白炽灯,耳环上的两粒小钻石依然耀眼夺目。
“快试试。”迎冬笑着催他,拿过项链亲自给他戴上,仔细端详一番,赞道:“好看。”
迎夏笑了笑,指指她脖子上细细的银链:“把你的给我看看。”
“我的连个坠儿也没有,有什么好看的。”虽是这么说,迎冬还是摘下来给了他。
迎夏解开银链尾扣,把自己中指上的黑色钨金戒指窜进去。
这个戒指对他而言有什么意义,迎冬再清楚不过,她挡住迎夏伸过来要给她戴项链的手,说:“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这是——”
“我攒了两年的桃花可全在里面了,戴上这个你要是再嫁不出去,我也没招儿了。”
迎夏打断她的话,嫌弃地说。给她戴好串了戒指的项链,迎夏目光停在她光洁白皙的脖子上,也学着她的口气赞一句:“好看。”
迎冬笑了,从包里拿出一个绑着彩带的礼盒:“这是梦琦给你的。我去那找你的时候她一直在医院照顾妈,你打电话来前她刚走。”
迎夏边拆礼物边说:“糟老头今晚又要宠.幸她了是吧?”
迎冬掐了他胳膊一把,力道比刚才揪耳朵还重。
“靠!我又没说错你掐我干嘛!”迎夏禁不住痛,惨嚎一声,把周围昏昏欲睡的人都给吓醒了。
迎冬抱歉地朝他们一笑,扭头看着迎夏,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压着声音骂道:“好歹是自家姐姐,有你这么说话的?”
迎夏捂着痛处低吼,忍着疼拆开盒子,是个纪梵希的打火机。
顾梦琦没跟迎冬说花费多少,但迎冬知道她送出去的礼物价格从来不会低于4位数。
迎夏把玩着打火机,不忘调侃堂姐:“小三就是吊,啥钱都不少。”
说着偏过身子抱住胳膊不让迎冬有机会再下手,脚下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迎夏额上冒汗,看看自己被迎冬狠狠踩过的脚,咬着牙说:“顾迎冬,就你这种暴力狂,我就是攒十年桃花也难把你嫁出去。”
迎冬懒得跟他贫,眯着一双桃花眼含笑看着他,又见他摊开手说:“你的呢?”
“什么?”
“别装蒜了,快给我看看你送我什么。”
迎冬拍了下他摊开的手掌,在包里拿出一包大白兔奶糖。这是迎夏最爱吃的东西。
顾梦琦每次取笑他一个大老爷们儿竟然那么喜欢吃甜食,迎夏就特别贱地用非主流句式回应:“小爷是糖,甜到忧伤。”
迎夏心里高兴,嘴上却故意埋怨:“啧啧,也没个正儿八经的包装,你瞧瞧人顾梦琦送的,裹了个壳子还扎了个蝴蝶结,多有格调啊。怪不得人夜夜春.宵你独守空房。”
说完迎夏想起今晚遇到孟奕恺的事,直到目前为止,他看不出迎冬有任何异常。他知道,她早就养成了大事小事闷声吞的性格。迎冬不提,他也打算把今晚的事当个已经翻篇的不愉快的小插曲。
迎夏撕开包装袋,拿出一颗大白兔给她。迎冬脸一偏:“我不吃。医生说了,妈这回出院,以后在家必须得注意保养了。要规律作息饮食清淡,不能做激烈运动,医生建议她打打太极。”
迎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打太极?妈那急性子能把太极打成啥样啊?”
迎冬白他一眼:“没心没肺。”
迎夏自己吃了块大白兔,说:“行啦,我明天买些保健品送过来。”
“你还是晚上来吧,大白天的妈想装睡又装不像,就这么看着你肯定又得来气想揍人。”
“也对。诶快学学金鱼给我看,就以前你逗我时那样,嘴巴一张一闭,腮帮子鼓起来,还对眼儿,记得么?你都好久没做了。”
虽然以前吵架对姐弟俩来说可谓家常便饭,但每次迎夏挨完打或者不开心的时候,迎冬就学对眼儿金鱼来逗他。
迎冬不屑道:“多大的人了还玩儿这个。”
“姐,今天我生日啊,妈铁了心要和我断绝关系,你好歹让我体会到点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
顾迎夏有三宝,打架贫嘴恶心人。
迎冬打了个激灵,没辙,有模有样学起了金鱼,两眼一对上,迎夏压低声音大笑不止。他笑得开心,迎冬学得更像样,二十六岁的人了,平时一副冷眼高傲爱答不理的样子,不经意间仍会流露天性中的孩子气。
迎冬十分投入,嘴巴一张一合,忽然感觉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停下来用舌头一碰,是颗大白兔。
她才反应过来,迎夏在变着法子哄她吃糖。
迎夏看了看她,手掌盖在她头上,恶作剧似的左右摇晃几下,然后忽然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轻声说:“不想哭就多吃糖,想哭就哭一会儿。放心,别人看不见。”
靠在迎夏怀里半晌,迎冬直起身,抬起头,淡淡地说:“我哭不出来。”
她哭不出来,即便重逢的人,是孟奕恺。
迎冬心里有道裂缝,这道曾经让她彻夜流泪,痛入骨髓,并且永远无法黏合的裂缝,渐渐让她忘了怎么哭。
四季如冬的那些日子早已过去,她从未忘记,曾经有一个人轻轻地在耳边说过,冬天很冷,然而你要做个温暖的人。
她也从未忘记,那个人深灰色的瞳孔,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让她再也看不清这双眼睛之外的一切。
眼泪太冰冷,温暖的人,怎么可以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