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刚过津海市开始陷入夜长昼短,傍晚六点没到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大街小巷的路灯纷纷亮起。街道两旁商铺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与奔驰在路上各色车灯,给这座人口逾千万的繁华大都会,披上一层与白天迥然不同的绚丽外衣。
远离市区的郊外干道,也从白天的车水马龙,慢慢沉寂下来。陈旧路灯散发的橘黄色光线,在夜幕下显得有些暗淡,仅能照亮周边十米范围,道路两旁的高山密林仍自笼罩在一片漆黑当中。
挨着马路那片斜坡上,阴暗的灌木丛中,来自手机的微弱光芒,映照出一张被冷风吹得略略发白的年轻脸庞。
“不是说姚贞娜,今天会跟神秘富少上月峨山幽会,我在这里蹲了几个小时,连那绿茶婊的影子都没见着,疯子,你的消息到底准不准?”裹着风衣蹲坐在地上,周原握着手机,神情颇不耐烦。
在他面前摆放着一副三脚架,上面固定着一台今年最新款的单反相机,镜头正对准不远处那段弯度颇急的上坡路口,说话过程中,他的视线始终没有从那路口挪开过。
“嘿嘿!消息是我从她化妆师哪重金买来的,绝对准确!不过周哥,姚贞娜可是近年最火的女明星,光今年就接了两部票房过亿的大片,被誉为津海新生代的玉女掌门人。
如果被她那些死忠粉知道,你管他们的女神喊绿茶婊,估计你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都两说?”
“我呸!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说的就是这女人。”
报社搭档常峰那标志性的猥琐笑声,从扬声器里传出,周原啐了口吐沫,满脸不屑:“上次那宗‘伪捐门’才过去多久,转过头又傍上富二代,天寒地冻上山打野战,就这德行还敢自称玉女掌门人!我看该改叫‘欲’女掌门人还差不多。”
“消消气吧!周哥,我知道让您这位‘先锋时讯’的首席记者来跟这种软性娱乐新闻,的确是大材小用了。可这又有什么办法,任务是总编亲自交代下来的,要是拍不到照片回去,蒋月娥那老女人肯定会借题发挥,指不定怎么收拾咱们”
从口袋摸出一根烟默默点上,周原心知肚明,上个月自己那篇《黑心地沟油产业链》,抢了她老公市卫生局副局长那篇作秀新闻的头版位置,以蒋月娥向来善妒小气的脾性,岂有不报复的道理。
碰巧这星期社长有事要到外地出差公干,社长不在报社里总编最大,这么好的机会蒋月娥当然不会错过,于是就有了这次跟踪姚丽娜的任务。否则以自己报社首席记者的身份,哪里用得着负责这种娱乐圈的花边新闻。
“算了,现在说这些没用,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拍到照片回去交差。”
深吸了一口十二月的冷风,缓缓喷出一团带有浓浓烟草气息的烟雾,周原很快便恢复冷静,抬手看了看腕表的时间:“我记得姚贞娜签约那家艺人公司,今晚有个周年庆祝酒会,这个钟数还没见人,估计她多半是去了那边。
为了摆脱狗仔队跟踪,我寻思她应该会利用酒会作幌子掩人耳目,呆一会儿走个过场,然后偷偷离开跟那富二代碰头一起上月峨山。现在你马上给我到附近守着,一旦发现她离开立马跟上,绝对不能让人跑了。”
“安啦!咱又不是第一天当记者,我老早就在永莲娱乐的后门口守着.....”
说到一半电话里突然没了声音,周原刚想问是不是出了什么情况,便听常峰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里透出一股惊喜:“哟!周哥,还真被你说中了,刚刚姚贞娜一个人从紧急通道溜出来,上了一辆银灰色保时捷。”
“那你还不马上跟过去,别让他们跑了!”
周原眉头一挑,虽然自己向来对娱乐明星不太感冒,可要想调查清楚五年前那宗事故的真相,少不了要借助‘先锋时讯’的情报网络和资源。在完成这个目标之前,自己是绝对不能离开报社。所以这次必须拍到照片回去交差,不能让蒋月娥有任何机会向自己发难。
“放心,跑不了,我正开车在后面跟着呢!那辆保时捷已经转进外环高架,看方向应该是去月峨山没错,大概再过半小时,就会到你哪里。”
“我这边已经准备好,只要他们从这段路经过,拍出一组能放到娱乐版头条的漂亮照片不成问题。”周原自信十足。
白天的时候自己就沿着这段公路转了几圈,最后才选定现在这处最佳位置。这是一条上坡路段,前面刚好有一个急弯,经过这里的车辆必须减速,自己身处的这片山坡居高临下,正好可以把驾驶室里的情况拍得一清二楚。
“津海新闻界谁不知道周哥是咱们报社最好的记者和摄影师,有你出马,我常峰放一百二十个心。”
“用不着拍我的马屁,今年想拿双倍花红和年终奖,回家过个肥年,就好好跟紧咯!有什么事情电话联系。”
一起搭档跑新闻那么久,周原深知对方的脾性,生怕他又像上回采访那样大意分心跟丢目标,连忙交代了几句描绘出一张大饼,然后不等对方答复,便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瞅了瞅腕表时间,见为时尚早,周原把手机揣进口袋,掐灭还剩半截的香烟,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双腿,随后走向背后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挨着树干躺了下来。虽然今儿一天只是开车在周围转悠了几圈,工作说不上有多辛苦,不过周原眉宇间却有一抹疲倦挥之不去。
年关将至,对于那些一年到头都在外地辛勤工作的异乡游子,或多或少都会感觉身心疲倦,思念远方的故乡,何况是已经有五年没回过故乡的周原。
周原今年二十五岁,出生在云贵地区一座三线城市宁市,身高一米七九,相貌算不上多英俊,办事沉稳,不说话的时候,深邃眼睛里自然而然会流露出一股沧桑的感觉,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略大几岁。
过去曾以达到重本线的拔尖成绩考上津海市的一线大学,随后凭借法律和新闻专业双学位的优异成绩毕业,进入津海最大,乃至在京华一带都颇具影响力的‘先锋时讯’就职。工作期间多次深入一线进行明察暗访,曝光了不少备受社会各界关注的新闻大案,入职仅一年半就成为首席记者,在津海新闻界拥有不小的名声,算得上是功成名就。
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本来像他这样年少有成的异乡人,早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可是五年下来,周原愣是没回过老家,一次都没有!
不是他不想家,而是那个曾经温暖的家,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被彻底毁灭了!
记得那天刚好是高考成绩放榜的日子,跟许多应届高考生一样,周原在家里望穿秋水的等着成绩公布。他的成绩向来很好,每次考试从没掉出过年级前十,可那天他的情绪却十分焦躁不安,仿佛感应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当天晚上,成绩尚未出炉,一则突如其来的噩耗便先一步传来。
医院打来电话,告知父母发生了交通意外,当场死亡。事后交通部门给出的事故判定,这宗事故,完全是周父醉酒行驶造成的,因此负有全部责任。
荒谬!
接到事故判定书那一刻,周原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
知父莫若子,对于父亲为人周原再了解不过。自从离开乡下到宁市打拼,十几年来为了供房和供自己上学,父亲一直兢兢业业,别说极少请假早退,烟酒更是早早就戒掉了,连逢年过节回乡下别人敬的酒都不喝.....
试问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顾家男人,怎么会在载着母亲的情况下醉酒驾驶,直觉告诉他,这宗交通事故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为了找出真相,周原开始展开调查,从一个每天都会从发生事故那路段经过的老邮递员口中,周原得到一个重要线索。事故发生当天,有一批豪车在附近出现过,那些豪车开得还飞快,老大爷都险些被撞上了。
宁市周边群山环绕,许多路段九曲十八弯,极其险峻,时常有不少人在哪里发生车祸,久而久之那一带的山路也就有了‘死亡公路’的名声。如此一条吃人公路,近些年却成为飙车一族证明自己车技的竞技场,每年都有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飙车族,富二代云聚于此。
而父母发生车祸的地方,偏偏就在‘死亡公路’附近,结合交通部门给出那封含糊其辞,极之荒谬的事故判定书,周原越发觉得这起事故内有乾坤。
带着这个新的发现,周原去了警局报案,得到的答复却是查无可疑,不予受理。然后当天晚上,就有一群当地的混混上门打砸,威胁恐吓周原别再继续查下去,否则就送自己到下面一家人团聚云云。
死,周原并不怕,人终有一死,如果能让真凶受到制裁,要他拼上性命跟对方同归于尽也心甘情愿。怕就怕到了最后,真凶依旧逍遥法外,那才是真的死得冤枉。
毫无疑问,这宗事故绝不简单,背后肯定有幕后黑手在操控一切,试图掩盖真相,包庇真凶。而且对方的势力极其庞大,甚至可以指挥宁市黑白两道。倘若继续查下去,触及对方的底线,说不得那幕后黑手,真会让自己人间蒸发。
能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式的高考里杀出重围,成绩达到报考北大门槛的重本线,周原自然不是那种脑子发热一根筋的愣头青。尽管很想为父母讨回公道,无奈敌明我暗,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想查出幕后黑手,将真凶给揪出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为了扭转劣势,周原放弃了原本计划好的重点大学和专业,切断跟所有认识的人联系,远走他乡来到津海,一呆就是五年。
.....
双手枕头躺在地上,周原抬头望向夜空,天上那轮皎月今夜格外明亮,仿佛一面具有魔力的宝镜,一张巧笑涟漪的脸庞依稀从镜面闪过。
“五年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有我,她....现在过得好吗?”凝望着那轮光洁无瑕的月亮,周原喃喃自语,眼神有些恍惚。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这五年他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咬紧牙关一直在等一个时机。等宁市认识自己的人,包括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渐渐把周原这个名字遗忘掉,只有这样自己才能隐入暗处,才有机会找出那被掩埋的真相。
然而,每当夜阑人静之时,总有一道难以忘怀的倩影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让他辗转反侧,入夜难眠。
“诶!都五年过去了,说不定她早就忘了我这号人。”
沉默良久,周原忽然长叹一声,嘴角的自嘲越发苦涩:“毕竟当初是我先违背约定,不辞而别的,就算她现在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也怪不得她,要怪就怪造成那起事故的凶手!
如果不是有那场事故发生,父亲和母亲不会遇难,我也就可以遵守跟她在高中的约定,一起到北大求学.......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都是为时已晚,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查出真相,找到凶手为父母平反昭雪!”
心念及此,周原原本有些动摇的意志,再度变得坚如磐石。
“既然警察和法律都不能让凶手伏法,那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让凶手受到应有的制裁,哪怕拼上这条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缓慢低沉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空下尤为刺耳,周原紧握双拳,眼中闪动的浓郁恨意,纵然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化开。
浩瀚无边的广袤星空,不知何时起被一团来历不明的乌云所遮蔽,仿佛受到周原的情绪感染,墨汁般浓稠的乌云开始翻腾起来。云卷云舒之间,一道道恍若星云锁链的银色雷蛇在云间来回游动。
漫天乌云盘踞月峨山上空,荧荧月华再也无法穿透进来,视野一下子变得无比昏暗。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周原有些不太适应,不过他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妥,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距离约定的半小时还剩下五分钟!
山下隐隐传来一阵引擎的咆哮声,周原估摸着目标应该快到了。于是站起身来,拍了拍风衣上沾着的草屑,走向摆放在前面的三脚架。
就在这时,翻腾的云海仿佛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牵引,几十片乌云旋转着汇聚到一块,转眼变成一个直径十米的黑色漩涡。四周雷蛇狂舞,漩涡中央光芒泯灭不定,空间都泛起阵阵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里面冲出来。
随着光芒越发旺盛,一团绚丽夺目的七彩虹光猛地自漩涡内冲出,拖着长长的彩虹光影,径直往下坠落。
山下引擎声由远及近,越发响亮,周原加快脚步来到三脚架前。刚想蹲下来,后脑好像突然被高速运动的物体砸中,大脑瞬时一空,身体被惯性带动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压过灌木丛,从山坡滚落下去......
几分钟后,一辆银灰色保时捷出现在路口,行驶到山坡下时,似是发生了什么状况突然停了下,随后一对年轻男女从车上走下,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前方。
只见前方远光车灯交汇的光圈里,一名身着黑色风衣的男子卧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昏迷不醒,全身多处流血挂彩。散落在地上的手机屏幕闪亮,凄婉高亢的铃声,在夜空下不绝回响。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