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在床上。屋里亮着灯,我看看手表,晚上十二点。洗手间传来洗澡的水声。过了会儿,季泽清从屋里出来了。他用毛巾擦着头发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四年前黄城高中山上的小水滩。彼时我自以为我承受了多大的苦,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毁了自己的名誉去保护沈青春,又为了自己那点心思,受了威胁高考失败,又跑去复读。表现得好似有多成熟多沧桑,连带着看其他同龄人都带着居高临下、高高在上的姿态。可现在想来,对比那时的沈青春,我该有多么无忧。高考的时候以为高考就是天,等过了高考,才知道人生的考验远比高考要复杂得多。有那么多时刻,能让人比高考失败还要痛彻心扉。
我走过去,抱住季泽清,紧紧地不放开。
季泽清的手还放在头上,几秒钟后,他的手落下来,放在我的背上,问我:“季太太,你是过来写诗的么?”
我趴在他肩上,问道:“季泽清,你跟我结婚,开心吗?”
他把我从怀里拨出来,仔细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摇头:“季泽清,当初我那么崩溃地逼你结婚时,你是不是恨死我了?觉得整个人生都被我毁掉了?”
季泽清看了看我,说道:“还好,你跟我国强拆队似的,逼我拆了这个拆了那个,可后面跟着开发商重建呢,所以不至于毁掉。”
我忽然被他打的比方逗笑了,靠在他肩膀上乐了会儿。
季泽清摸着我的头,问:“怎么突然没跟我说一声就过来了?我还在颁奖典礼上找你呢。”
我说道:“我诗兴大发呗。”
在他肩上靠了会儿,我跟季泽清说道:“季泽清,我不逼你离婚了。你要觉得我逼你结婚毁了你而恨我,那你就好好恨我,所有的报应我受着。等你舒服了,想离婚了,我再离。你说得对,我提的结婚,理该你来提离婚,这才算公平。”
季泽清退了一步,把我的脑袋捧起来,看着我:“你说什么呢?你还记着那天我们吵架时说的气话呢?你怎么当真了?我没恨你,好端端地干嘛恨你啊?”
我想起那场争吵,也是在这个房间,季泽清把我的过往一一数落了一遍,那句“你心爱的人害你跟错人结婚,那你就等着我害你永远也离不了婚!”还在耳边回荡。我抬头看他:“季泽清,你要真恨我,没关系的。那天你开车出去差点想杀了我,我也是有数的。我现在知道男人被不爱的女人逼着结婚有多么可怜了。”
季泽清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我什么时候想杀了你啊?”
我说道:“就是那天我和艾香吵了一架,你开车带我出去,说要把我铲掉那次。”
季泽清的脸都黑了:“你脑子装的都是些什么啊?中国是法治社会,我怎么可能杀了你?我那是打个比方,你怎么听不懂气话呢?你就因为这个把我抛在荒郊野外啊?”
我说道:“你也知道那是荒郊野外啊,你把我带到那里,情绪还那么激动,又说了一堆可怕的话,我害怕也正常啊。幼儿园的时候,我欺负得你这么厉害,又逼你结婚……”
“幼儿园?你说幼儿园我还想问呢,你上次和艾香说什么从幼儿园开始就暗恋,你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
我点点头:“那时的事,对不起……”
季泽清笑:“我还要谢谢你呢,要不是你,我那毛病也没好得那么快。不过你小时候,可真是够霸道的。我好歹也八九岁了,被你这小丫头片子欺负成那样。要说杀人合法,我也许会选择在那时杀了你,不会到现在才来补上一刀。”
我往后一跳:“你真想杀了我啊?”
“打比方,打比方,跟你说了那么多回,你怎么老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呢。”
我怕了拍心脏道:“我觉得你恨死我了啊,又有绑架……”我顿了顿,偷偷地看着他。
季泽清说道:“绑架的事你知道?”
我说道:“嗯,文诺告诉我的,她大概是听你妹妹说的吧。”
季泽清摸摸鼻子,道:“那么丢脸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季泽清,你那时害怕吗?”
“废话,你试试?”
“我这不是没机会吗?我没钱没貌的,谁绑架我啊。”
季泽清笑了笑,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拍了拍他身边的座位,示意我坐他边上。
“那时绑匪一生气就拿皮带抽我,我那时娇生惯养的,被他们一吓就吓到了,所以恢复正常后,我才会重视健身。”
我想起他在黄城高中体育全能的样子,说道:“可你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块儿练习啊?”
“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黄城,我……我情况挺特殊的,自从绑架后,我家人不敢让我待他们不方便保护的地方,去黄城还是我争取半天争取下来的。我也不想和别人混得太熟,毕竟我是当度假去的。”
“呵,真有你的,我们苦哈哈地高考,你却来度假啦?”
“你们是我见过最宽松的高考生了,哪有高考前还有双周末的学校?很多家庭都请家教什么的,你们竟然还疯打篮球……”季泽清一直对我们篮球队颇有微词。
我说:“既然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在黄城,干嘛跟我混得这么熟?还有,你那时是真结巴还是假结巴啊?”我趁着今晚季泽清合作态度良好,把之前所有的疑惑一股脑儿都扔了出来。
他笑,湿润的黑发在灯光下泛着水盈盈的光:“你不是老熟人么?我不跟你混,跟谁混啊?要说结巴这事,得怪你,你出场方式这么吓人,是个正常人都得被你吓结巴,何况我这个有旧疾的人。”
我不相信地问道:“那你当时结巴也行,怎么会一路结巴下去啊?”
季泽清的脸变得有些红,说道:“你克我呗。谁愿意装结巴啊?你知道你不肯去高考的时候,我有多着急吗?有一大堆话要对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是话到嘴边一句也说不上来,只好给你写字,你却给我扔掉,还撕得粉碎。我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我这毛病,你这孩子固执起来,真是……”
我被他一批评,立刻低下头来,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那时怎么就以为天塌了,连高考都不能参加了呢?我现在面对冯佳柏结婚,面对沈青春的遭遇,睡了一觉,也知道前方路再艰难,也要逼自己走下去,我果然是成长了。
我说:“那你在黄城高中,跟我说话客客气气的,人也很温和啊,几年之后回来怎么这么刁钻了?”
“我现在不温和吗?”
“你说呢?咱在黄城高中可一次都没吵,你回国之后咱净吵架了。”
“那叫温和的斗嘴。”
“你家温和的定义涵盖面这么广呢?”
季泽清笑:“那是因为咱还没结婚,我只需要做我自己就行了。可是后来,我们结婚了,有很多责任,也有很多难题需要面对,不改变不行。”
我问:“好吧,这点我先不追究了,那你被我逼着结婚后,怎么去了哈佛就不再联系我了?你可别说联系不到我啊,我的手机号为了你一直没换,还特意在黄城高中留了我的联系方式。”
他抬头看我:“这个……现在我能不解释吗?时机还不成熟,等我把事情都解决得差不多了,再告诉你。”
我撅嘴:“这么神秘?难道你不想跟我离婚也跟这件神秘的事情有关?”
季泽清点头,说道:“有关系,有重大关系,所以季太太,麻烦你别在我耳边一直说离婚的事情了。你先说说今天晚上为什么诗兴大发吧。怎么突然写了这么悲的诗?”
我低头:“冯佳柏要结婚了……”
“啊?”
“新娘不是我……”
“那肯定的。他想跟你结,你条件也不允许啊。”
我气呼呼地看着他。
他说道:“之前他出趟国,你就拉着某人结婚了,现在他跟别人结婚,是不是打算跟某人圆房了?关于这点,我比之前那次要痛快,我随时奉陪的。”
“你!你不趁火打劫会死啊!”
季泽清揽过我,摸摸我的头,看了看我额头上的那个疤,说道:“好吧,既然季太太这么有意见,那圆房的事就再等等吧。”
他把这件事这么大而化之了,我反而轻松了不少。本来我都准备好大哭一场来着的……
第二天,我回到宿舍,才发现手机丢了。我回想了半天也记不清什么时候丢的,在哪里丢的。给手机打电话,已经关机了,看来是被人捡走了。
我心里一下子慌了起来,里面有艾香的那段音频,万一被人曝光,重说抄袭的事情,冯佳柏和沈青春的事就会被人翻出来,现在冯佳柏是浪尖的人,要是有人拿这个大做文章,我真是只能以死谢罪了。
我又想起季泽清说过他的私人号码很重要,我连忙给季泽清打电话,跟他说我手机丢了,让他赶紧换号。我没敢和季泽清提手机音频的事情,直觉这个事会给他造成很大的麻烦,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这个事,虽然音频里我拼命说这事跟季泽清没关系,可欲盖弥彰地,万一他为此丢了工作,我又可以以死谢罪了。
唉,我到底有几条命可以抵啊。我只好默默期盼捡手机那人有如黄城人那般质朴了。
第三天,王奎给我打电话,说季氏集团的宣传活动已经启动了,需要我们集体去季氏集团门口拍些片,作为宣传片的一部分。
我一到季氏集团,看见王奎和其他几个已经到了,每人穿上了季氏集团发的文化衫,正面是个小鸡仔吉祥物,背部是季氏集团的大logo。来自其它学校公益机构的学生也穿上了,望过去白花花的一片。我因为丢手机的事,心不在焉地在季氏集团大楼门口按要求摆着造型,都忘了我这张脸是不能放到网上的事儿。
等我想起来这茬时,都拍得差不多了。我求摄影师把我剪掉,摄影师奇怪地看着我,表情大概是,你是哪根葱啊,轮得到我单独给你做后期?我心想算了,那微博的照片也就火了半天,谁吃饱了撑的,会从那么多的脸里面翻出我来呢?大家穿上同样的衣服,都长得差不多,我这么路人,应该没这么好让人辨认。
我就这么安慰着自己,回了宿舍。
第四天,我去季氏集团上班,又遇上了艾香。她那天被我吓得一脸惊慌的表情过于深刻,以至于我看见她时,以为她会掉头而走,不料她已经恢复成孔雀,高傲地走到我跟前,从鼻子哼着气,说道:“纪晴冉,你说你手机里有我的录音,你有几份拷贝啊?不会哪里都放一份吧?小心丢了,我可就跟你玉石俱焚了。”
我本来有些不安,听她这么一说竟有些心虚,解释道:“就那么一份,我不像你似的缺心眼儿。”
“真的?”
“真的。”
艾香笑了起来,说道:“哎呀纪晴冉,那你可要护好它呀,那是你扳倒我唯一的证据啊。怎么说丢就丢了呢?”
我狐疑地看着她。她狡黠地看了看我,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忽然想起我从洗手间出来时,曾经遇过艾香。我那时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她拉住了我,根本没注意到她跟我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我眯着眼睛看她:“你偷了我的手机?”
艾香说道:“幸亏是我,你说你这么不小心,要是被别人捡着可怎么办啊?”
她这么一说,我反而放心下来。手机最好的归处就是她了,至少跟我那日记本似的,到她手里,只会销毁或珍藏。
我说道:“怎么?偷完小说接着偷东西了?艾紫香,可别变成惯偷。”
艾香心情好得可以,她说道:“放心,我即便成为惯偷,也不会被人抓着的。我问你,你手机里的小结巴是谁啊?”
那是季泽清在我手机里的名字,看来季泽清的私人号码艾香并不知道,幸好让季泽清换号了,不然她要一打,听出季泽清的声音,她不得抓狂,季泽清这么久的大腿也白抱了。
我说道:“你管他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艾香掏出我的手机,说道:“他发的微信可很有趣啊。‘今天你做的早饭很好吃,下次坚持。’‘我不在c城,晚上你别到我这里来了。’‘我的太太生气了,你说怎么办?’”
最后一条是我们在他公寓大吵的一次,我带着石膏把他揍了一顿,到学校后收到他的微信,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没有删除,结果竟然保留了下来。
艾香跟打量垃圾一样打量我:“纪晴冉,我真没看出来,你这种长相还做二奶呢?还是个结巴啊,就是有些可惜,这个小结巴没有上传照片,没有头像,啧啧,不过你配结巴刚刚好啊。”
大概就是因为最后一条短信,让艾香对我产生了误会。我说道:“谢谢啊,我就好这口,怎么了?碍着你了?”
艾香几乎快要仰天大笑:“当然行,结巴配恶女。不过真是不好意思呢,我刚才手一抖,把这条微信截屏,发到我手机上,我又转发给冯佳柏了。哎呀,苹果手机的截屏功能就是好用啊。我说你一穷学生,哪儿来的钱买这么好的手机呢。敢情新闻上说那些卖初夜买苹果手机的人都是真的啊。你怎么收费的,纪晴冉?”
我想,冯佳柏都要跟沈青春结婚了,我才不在乎他怎么看我呢。只是有些抱歉,让他在最痛苦的时候,还要遭受自己的朋友是别人家二奶的指责。他肯定会以为发信人是“小结巴”的妻子。这实在很容易让人这么联想的。
我沉默的样子让艾香心满意足了。她袅袅地走了,剩我蹲在原地,很久没有动弹。
等我回去办公的时候,竟然看见冯佳柏站在咨询室门口。他穿得西装革履,大概是过来和季氏谈工作的,不然也不可能出现得这么快。他见到我,直直地走过来,脸上是乌云密布,山雨欲来。
他拿出手机,递给我。三星新出的手机屏幕都赶上小型ipad了,上面那张截图放得巨大,左边是一个未知图像,有一句暧昧的“我的太太生气了,你说怎么办?”,右边是我的头像,一个傻得可以的自拍,只写了一个字“操。”
现在的科技太发达,要是以前老式短信,看不见发信人,我还能赖一赖,现在新品种微信里,收件人发件人一目了然,一张截图就能容下。鲜少拍照片的我收到季泽清赠送的苹果手机时,为了一洗前几天照片事件的冤屈,难得臭屁了一回,竟然自拍了一堆,还挑了一张正面大脸照传了上去。真是自己种的因,自己来受过。我想赖也没得可赖了。
冯佳柏压抑着怒气,问我:“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撒谎能力暴强的我,没有办法说发错了,所有微信内容都在呢,抵赖得了一条,抵赖不了其它条。
我低着头,不说话了。
冯佳柏用力地捏着我的下巴,逼我抬起头来:“你解释给我听啊。”
我盯着他问道:“你在生气什么呢?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才发现吗?”既然你们要结婚了,那就好好结婚吧,你啊沈青春啊,我再也受不起了。你们的苦,我看着都难过。我做不了你们美丽的伴娘,我没法祝福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你是想让我眼睁睁地把你送入火坑吗?还是劝你别结婚,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沈青春自己去跳江?
反正将来我跟你,身份迥异,注定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与其今后我不舍,不如在此刻斩断了吧。
冯佳柏的指节发白,说道:“纪晴冉,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既然这么说,为什么跑来问我?!”我吼道。你不也是相信了吗?你不是气冲冲地跑来质问我了吗?你有什么权利质问我!
冯佳柏的眼神漫过大片的绝望,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但还是没有从我下巴上放下来,他只是看着我,似乎要把我望穿。
最后他说道:“离开他。”
哈,当初我有多期望你能跟他说:“离开这个人”,然后季泽清会跟我离婚,就跟原来约定的那样。可是来不及了,冯佳柏,你要背负那么大的冤屈结婚了。我也跟别人结婚了。我们终于要撒由那拉了。
我说:“做不到。”
他问我:“那人是谁?”
远处传来季泽清的声音:“devin,怎么了?”
冯佳柏的手松了松。我往后退了一步,我的下巴终于解脱出来。
季泽清走了过来,说道:“devin,你找纪晴冉有私事?她正在工作……”
冯佳柏沉默着没说话,过了会儿,说道:“alan,不好意思,今天我们俩的会议可能要取消了。我想问你借个人。”他指了指我说道:“我和冉冉,纪晴冉,有些事情需要解决,看方不方便请个假,让我带走她。”
我摇头,说道:“我不去。我要在这里上班。”
冯佳柏瞪着我,言辞激烈地说道:“纪晴冉,你给我好好待着,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然后他看着季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