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师兄的本意是不想伤害白鹤。”旋复迟疑片刻,朝着江见卿的方向靠近了小小的一步,“白鹤也只是凑巧听到了,她是如此聪慧的女子,迟早会知道。她更是如此坚强的女子,迟早有一天会成为王城的支柱,保留对她来说没有好处。”
江见卿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安静的听着旋复说话。
旋复没有收到来自江见卿的回应,她知道,江见卿此刻需要静静。
他不是不能接受白鹤的苦恼,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也会变得心狠,更不能接受那个伤害无辜者的人是他。
王城之内,宫墙深深,繁忙的宫女穿梭其间。
白鹤紧闭了房门,留下自己一个人在室内。她脸色苍白,呼吸困难,心情大起大伏使得心跳加速,胸腔传来的紧致连带着喉咙里蔓延出的铁锈气息,都在告诉她,这是事实。
直至夜幕渐黑,整个王宫里面陷入了井然有序的繁忙晚宴时间,白鹤才从软榻上起身,为自己细细的添了妆,遮掩住红肿的眼眶。
她看向镜子里面的自己,即使添了艳艳的,魅惑的妆容还是掩不住憔悴的眼眶。
巨大的伤心之后,一股更为剧烈的无力感袭击了她,白鹤陷入了迷茫之中。
萧璟是她的夫君,也是这世上最为尊贵的人。
她本应顺应他,听从他,倾慕于他......
白鹤干瘪的扯了扯疲软的红肿的唇瓣,看着镜子里面小丑一般的幻影,做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动作。
她身上奢华的贵妃服制,配着脸上苍茫空洞的表情,形成巨大的落差。
白鹤处在恍惚之中,从心脏那里传来一阵短暂的痉挛,停留在脸上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画笔,便随着她的手狠狠一抖,在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黑色的痕迹。
像极了冷宫里面无所事事的、面容残损的妇人,就连无神的瞳孔,都有如出一辙的相似。
白鹤知道这个时候,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去找帝王。
可她只是想要亲自确认一下,关于清荷木雕,是不是山栀留下的物件。
或许知道之后,就会更加心如死灰,就会不再对作为夫君的萧璟抱有幻想了。
可萧璟还没归来,御书房黑黝黝一片,熄灭了灯光,沉睡在夜里像是伺机而动的雄狮。
就像是作为帝王的萧璟一样,上位之前对镇国侯府是何等的信任和笼络,等到合适的时机,一举出击,成为新帝登基的献礼。
巡视的禁军刚刚走远,此刻进去是最好的时机,白鹤犹豫了片刻,毅然决然的推开了门。
她需要知道真相。
白鹤需得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音,才能不被人发现。
昏暗的光线是绝佳的庇护,即使心里因为这个决定颤抖惊慌,还是能够不被人发觉。
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看清室内的陈设布置。她缓步走向桌案,那里放着清荷木雕。
一如既往的拙劣雕工,只是被常年拿在手中抚摸,才让这个棱角分明的雕刻有那么点点的柔和。
记忆力对这个木雕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帝王长久的注视。
白鹤拿起来端详了好一会儿,她从来不曾想过那个乖张任性的姐妹,竟也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可现在,除了记忆,她留下的竟也只有这不堪入目的小物件了。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通红的眼眶渐渐温热,有泪水不争气的流窜下来,模糊了眼前的事物。
在江南的日子,过的再不合心意,也从来没有今日留下的眼泪多。
果然每个人,在生命中,都只会停驻短短的时间,哪怕是至亲如山栀一般。
泪珠子不间断的滑落下来,白鹤扬了扬头,用手腕擦去脸上的泪水。
她要忍。
密室,夜明珠缀满墙壁的密室,齐身高的书架上堆满了一叠一叠的信笺。
白鹤也不知道将木雕放回去的时候,触到了什么,书案后面出现了一道暗门。
暗门里面透出耀眼的光芒,若是在灯火通明的室内,算不上什么。可在灯火寂寥的时候,则是醒目的存在。
门外是夜间巡视的禁军,御书房内稍有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光芒出现,便是可疑的存在。
白鹤连忙将木雕拾起,想要看看是什么触发了暗门的开启,却看到暗门的内侧,有一道锁环。
她想也不想就跑过去用力拉住锁环,将暗门合上。
背后是冰冷的暗门,白鹤巡视房间,见室内无人,才敢放下悬起的心。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却又压抑着声音。
那道暗门,隐藏在御书房最显然的位置,一进来就能看见,却没有人会往这个方面想。
白鹤看见书架上堆积已久的庞杂博大的内容,隐隐有一种直觉——这是王城隐藏最深的、最黑暗的故事。
里面会不会记录着关于这一切的源头——镇国侯府。
白鹤聚精会神的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快速的浏览着书架上的内容。
果然,在密室最深处的书架,最上层一格的精致檀木盒,上面劲道的四个大字“镇国侯府”。
白鹤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毅然打开。
事实的真相,让她本就起伏的心,更加震撼。
隐藏在这座王城的,最深的秘密,不是镇国侯府的秘辛,而是萧璟的身世。
前朝王后的亲生子,镇国侯府的血脉。
也就是说,他是王后与亲生哥哥乱伦的产物。
他生来的自尊和不可侵犯的身份,容不得他的身上出现不纯的王室血统,容不得他的身上出现流言蜚语。
所以,这才是镇国侯府百年荣耀为何会一夕之间倒塌的原因。
白鹤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作何表示。
信笺之间暗示的男人,分明是王后的三哥——那个才华横溢、风姿英发的少年将军。
关于这个少年将军的故事,白鹤从小在父辈口中听的不少,他是父亲最欣赏的后辈,更是山栀父亲最看重的少年英才。
只是没想到,英年早逝的将军,竟是萧璟的生父。更没想到二十七年前,那场撼动朝野、旷日持久、葬送了少年将军的战役,竟是因为前朝帝王的操纵。
皇室的秘辛才是让萧璟下定决心铲除镇国侯府的原因。
前朝时期,战局不稳,帝王倚重镇国侯府,只降罪于少年将军。
如今,朝野安康,镇国侯府便成了现任帝王心中最深最痛的一根刺。
为这场难以言说的丑闻,太多无关的人,已经付出了代价。江见卿和余家,只是其中的部分。
只是,他们何其无辜。
江见卿听闻旋复讲说宫内的进展,也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他看着窗外的梅树,枯瘦的枝桠沉寂在夜色里,不动声色。
他面色平静,却让人深深的感受到刻骨的绝望。
归来之后,他越发的沉默,已经不是从前旋复认识的那个和蔼宽宏的师兄。
他的灵魂被束缚在崇安元年,看着最爱的女人身无可依,看着最敬重的百年门祠浸满鲜血。
旋复面露担忧,却不忍打扰。
她什么都不能做,只是默默站在一旁看着。越是这样,她越是无比愤恨自己圣殿守护人的身份,竟无可用之处。
旋复局促的开口:“师兄,很快就好了。”却是苍白无力的安慰。
江见卿面色柔和的望了她一眼:“旋复啊,师兄等得够久了。
等到一切都完结的时候,这个形体怕是也支撑不了了。”
旋复不忍,拉住他宽大的白袍,就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只是眼眶通红,全是抑制不住的泪:“师兄不要,这个形体很结实的。”
江见卿轻轻的将手放到旋复的头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乖,听我说。
到时候,不要继续收集点亮轮回珠的魂魄。
回到祭司大人的身边,乖乖听话。”
萧璟大概是不会熬过今夜了,而他,最后的一番话,江见卿只希望旋复能够稍稍听进去几句,就不会觉得遗憾了。
恍惚之间,萧璟看到了山栀,笑容清浅真挚、纯净温暖。
她手里拿着未完工的清荷木雕,俏皮又可爱的问他:“你明晚还会来吗?”
萧璟心底有欣喜淌过,面上还是英挺的轮廓,表情不变:“或许吧。”
他转身,嘴角勾起明媚的弧度。
“等等。”少女追上来,手里是明晃晃的刻刀,毫不留情的往他的胸膛扎去。
萧璟震惊,流淌的血液涌出溅到他的手心,可是他不在意,他紧紧的抓住了少女的手,根根骨节分明。
突变的画面让他来不及改变嘴角明媚的弧度,眼神却反映的迅速,难以置信的哀伤和嘴角拉扯的笑意,停留在他的脸上,诡异的让人心慌。
弥留之际,他眼神迷茫,他好像看见白鹤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床边,面色凄凉又可悲。
白鹤滚烫的泪水滴在他的手心,像极了鲜血的温度。通红的眼眸,直勾勾的望着他,说不清其中的情绪。
她面色担忧,担忧之中更多的是轻微的怨恨,夹杂着同情和无力的控诉。
萧璟一个人太久,他不想再去想白鹤眼中的情绪为何而来,他现在只想好好的睡一觉,继续那个有明媚少女的梦境。
王城消息传来的时候,江见卿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
他本就是一缕残破炼成的魅,灰飞烟灭对他而言,不会比现在这样活着更痛苦。
自愿以轮回为代价,换取魅之身,现在夙愿得偿,他终于安心。
如今他放不下的,只有师妹旋复。
轮回珠违背天道,她该好好待在祭司大人身边,只有祭司大人有能力保护她,否则有朝一日,天道轮回,她该如何是好?
崇安十二年,帝王萧璟逝去。
贵妃白鹤扶持年仅六岁的萧永珏上台,改年号永安。
小永珏不愿上朝,皱了一张包子脸,窝在白鹤的身边:“母亲,韩卿实在是太严肃了,孩儿不愿看见他。”
白鹤笑笑,轻轻的帮他正了正帝冠,拉起他温暖肉肉的手:“那么,母亲送你去,好不好?”
小永珏勉为其难的想了想,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然后主动拉着白鹤朝着朝堂的方向走去。
白鹤温和的笑笑:“韩卿啊,只是一个看起来很可怕的大叔。小永珏要永远记得,要坦诚公正,不要留有私人的偏见去看待朝堂上的大人们,好吗?”
小永珏点了点头:“那是不是,就不可以说韩卿是可怕的大叔了?”
白鹤点了点他的脑袋,笑意温柔:“我们可以,私下说。”
......
——白鹤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