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说到社会底层的时候,常用到“沦落”这个词。
不过岩桥真一与其说是沦落到社会底层,不如说是自愿进入社会底层。在那位教他弹吉他的流浪汉离开后不久,他所租住的那栋旧公寓因火灾被烧成废墟。
那栋二层的旧公寓是木质结构,火灾发生前,除了岩桥真一之外,还住着一名正在复读中的大学落榜生,一对人到中年的夫妇,女方是菲律宾裔。
火灾的起因是线路老化,所幸并没有人牺牲,只有岩桥真一在逃生的时候受了点伤。另外两家住户都住在一楼,二楼只有他一个人,平日里他们很少碰面,也没什么交情。
火灾发生之时,他刚结束了打工,在二楼的房间里睡得很沉。大学生和中年夫妇迅速逃生,没有人想到、或者说是刻意忽略了楼上还有人在。等到岩桥真一意识到火灾时,楼梯出口已经被火焰封住。他从二楼的窗子纵身跳下,肩膀因此脱臼。
他所有的财产,包括流浪汉送给他的那把旧吉他,全部葬身火海。
事后,大学生和中年夫妇异口同声表示,不知道岩桥真一正在楼上。
那时他正躺在病床上,不动产会社的人过来探视的时候,带来了双方的慰问。听到这说法,岩桥真一把脸别过去,看着窗外打了个无聊的哈欠。
后来听说,靠着保险公司赔付的保险金,大学生去了东京的顶级补习班,中年夫妇则凑出了购买公寓的首付款,之后泡沫经济时代来临,他们买下的公寓地价翻了三倍。
那一次,是岩桥真一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在被死亡近身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感。在这世界上,没有人牵挂他,也没有在意他。他活着的时候孑然一身,若是死去,也只能成为之后新闻报道里一个冷冰冰的数字。他不过是个衣冠整齐的流浪汉罢了。
出院以后,岩桥真一将保险公司赔付给他的那份赔偿金全数全给了横浜的慈善机构,之后便住到了地下通道,关东煮店的工作也辞掉了。
不过,他到底不是乞丐,也下不了决心当乞丐。失去这份工作以后,他在横浜的码头做起了小工,赚得的钱一分不留,全数买成烤串和烧酒请客住在那里的流浪汉。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四个月,1986年的12月,那位远房亲戚的儿子突然找到岩桥真一,将一名律师带到了他的面前。
“没想到,你竟沦落到这般田地。”远房亲戚的儿子声音清晰洪亮,显然没有遗传他的母亲,就像他的母亲虽然刻薄,言语中却从未有过那样矫揉造作的怜悯。
岩桥真一微笑着,没有接话,而是把目光落到了跟随他过来的那名西装革履,梳着三七分,看上去非常体面的男人身上。
男人十分知机的上前一步,“鄙姓青山,是受已逝的山内虎之助先生所托的律师。”
他这时才知道,他的生父山内虎之助,已经于1986年的10月底病逝。在将他和母亲抛弃不闻不问的这十几年间,他已经成为东京的大商人,积累起了数目可观的财富。
临终之际,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故作人情味的虚情假意,总之,他终于记起了在人世间的私生子与被他抛弃的无辜女人,并分给了他们神奈川县平塚市靠近小田急小田原线一处价值约一亿日元的房产。
岩桥真一的记忆里,关于“父亲”的片段几乎为零,仅有的也就是身材高大的山内虎之助坐在和室的矮桌前,默默喝着清酒的样子。
直到他前往山内茂助的豪宅签署财产转让协议时,在会客室里看到了山内虎之助与正妻和一双儿女的合影时,他才知道山内虎之助其实只是中等身材。之所以有他身材高大的错觉,不过是那时的他太小而已。
他的异母兄长没有为难他,即便言语之中多有轻视,岩桥真一也不以为意。他顺利继承到了遗产,却一次都没有去看过那已经属于自己的“资产”,当然,他也从不知道地产税这回事。
他自生来就是无产阶级,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一砖一瓦。起初他和母亲住在团块世代修建的杂居大楼,后来辗转搬过两次家,去的地方越来越差。
下午三点半,岩桥真一乘电车来到他打工的关东煮店“小椿”。店里当班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一名叫富美子的女招待。
岩桥真一在关东煮店的人缘不太好,尤其和富美子关系不佳。也不知因为什么,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富美子就对他表现出敌意。不过他也从没在意过,反正关东煮店的职业手册里,从来没有一条写着“必须要让搭档的同事喜欢自己”。
关东煮店也压根没有职业手册。
当天的店里一如既往的忙碌,即便是纸醉金迷的泡沫时代,小吃店也照样生意兴隆。因此,打工结束,岩桥真一向老板请假的时候,老板很露骨的表现出了不情愿。
“有什么请假的理由吗?”
“有一位亲戚发生了不幸,所以不得不赶去秦野市。只要一天就好,我会立刻赶回来的。”
他说的当然是假话。不过,如果是这样的理由的话,就无法被拒绝了。因此,虽然很不情愿,老板还是答应了下来。他甚至已经预想到,等到后天过来报道的时候,老板一脸遗憾的对他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的情景。
换回便服以后,他又乘上电车往六本木前进。
这处在战后成为外国人聚集地,又一度成为红灯区的地方,如今随着泡沫经济的到来,开起了一家又一家的俱乐部与迪斯科舞厅。当然,还有无数远渡重洋前来淘金的东欧妓女。
和在关东煮店的情形相反,岩桥真一在俱乐部里很受欢迎。从老板到共演的同事,没有人不喜欢他。他的演奏技术好,人也好相处,又从不给人添麻烦。
在台下,岩桥真一的人气也不错,甚至还有专门为他捧场的女客。论长相的话,他与现在流行的美少年相去甚远,但那如同由高明的画家描摹出的深邃眉眼和又高又直的鼻子,让他看上去颇具男子气概,深得一部分女客之心。
岩桥真一不怎么拒绝女客的示好,收到邀请时,如果对方恰好合他的口味,他也会和她们去吃个饭,之后若是相处融洽,也不介意睡个一两次。
但就像是朝露在日出后终会消散那样,一切也就到此为止,再不会有下文。不管是他还是女客们,大家都默契的遵守着游戏规则。
演出结束以后,回到后台,俱乐部的老板照例拿出一叠钞票,分给参加演出的每一位乐手和歌手,让他们“随便去吃点东西”。
岩桥真一拿了钱,和乐队的同僚们一道出了门,钻进歌舞伎町街的酒吧,一连续摊到清晨四点,之后各自散去。
岩桥真一在通宵营业的饮食店独自坐到清早六点半,期间一共请店里的男招待为咖啡续了三次杯。
之后,他在晨雾之中走向车站,乘上了前往神奈川县秦野市的头班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