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0 拆迁也是麻烦事(下)
在封建年代,敢称大户人家的,那就意味着家大业大。首先祖上得传承下来不小的家业,其次三代之内必须得有显赫一方的人物。这显赫一方的人物,要么就是金榜题名,登堂入室官拜某某,且不是清流就是官声不错;要么就是一方名士,有才情,留下脍炙人口的名篇于世间——书法也好,绘画也好,哪怕是笛子吹的不错也成。只是挨着朝廷奸佞当道,懒得掺和那潭浑水,干脆寄情于山水,美其名曰隐士。至不济,起码得有个举人身份。
你要是家里一没当官的,而没一方名士,哪怕是家业再大,搁在世人眼里头依旧是不入流的暴发户。不信去扬州瞧瞧,那些个盐商个顶个的有钱,结果如何?就如同朝廷养的猪一般,肥一个宰一个。盐商换了一批又一批,你再瞧瞧人家大户人家,那关系网盘根错节的,甭说是平素低调不惹事,便是惹了官司官府要拿人也得掂量掂量。
而对于这些大户人家来说,有些时候真是面子比里子还重要。周毅这家伙圈定的六千亩土地当中,除了一部分是自耕农或者小地主的,剩下的就有一些是大户人家的。
哪个大户人家?林家与秦家
这林家祖上秀才、举人的没少出,可直到万历年间才出了一位同进士。可这位老太爷比较悲催,在吏部候了快两年时间,总算补了一方县令。刚刚干上县令没到一任呢,其父病死了。照例,回乡守孝三年。孝期刚满,老母亲眼看着又不行了,于是再守孝三年。一晃就蹉跎了十年……而这位考上同进士的时候都四十出头了。一晃十年过去,他已经五十来岁。再往后,又干了一任县令,巡阅使来的时候这家伙囊中羞涩就给了五两银子的程仪,结果那位巡阅使很是找了林县令一通麻烦,最后上奏一本,把可怜的林县令给罢职了。
这林家只出了个七品芝麻官,可秀才举人确实不少,加上家产颇丰,也就勉强算得上是个大户了。而那秦家就大不一样了,所谓书香门第,宦官之后……恩,没错,就是宦官之后。
其祖乃是隆庆年间的太监。此太监出任税监,一干就干到老。老来归乡,父母兄弟早亡,秦家也没留下半点香火。老太监黯然神伤之际,就动了收养养子的心思。就这么着,才有了现在的秦家。说起来秦家也出过举人,可放在大户乃至百姓眼里,依旧是不入流。要命的是秦家家资颇丰,说是富甲一方也不为过。
这么两户不算大户的大户,在这黄浦江沿岸周毅事先就圈定好的地皮里,愣是有不少的土地。待周毅拔除了那些个自耕农钉子户,转过头来没乐五分钟内,看着详细的报表就恼火起来。忙活了一溜十三招,预计的六千亩土地最终只征到了不到三千亩,剩下的全在林、秦两家手中。且公司派出的说客登门数次,人家正主根本就不露面,只是派了个管家出来,客气中充满鄙夷地,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卖地的建议。
几次三番上门拜访,起先还是严词拒绝,到后来干脆就来了个闭门羹。这让周毅很恼火,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这上海县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打点了个遍,要整治个地主乡绅还不容易?
话递过去了,结果衙门那头支支吾吾,也不知是答应还是没答应。过了两天,倒是有一般衙役去了一趟,在人家庄子里盘横了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灰溜溜的就跑回了县城。
周毅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这年头可是官绅一体。能跟大户人家靠上边的,哪个在官府里头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就说这林家,现在的家住林祖茂就有着举人功名。衙役上门三两句话没等说开呢,那头管家来报,说是松江知府给老太太送了祝寿的贺礼一份。
那捕头仅仅是个小吏,一听这话哪儿还坐得住,不但没捞到好处,回头还补送了一份寿面。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更硬的……比如半夜带着雇佣兵亲自上门之类的,想都不要想。此前国会已经下了严令,顾忌到移民策略以及明澳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最主要的是顾忌大明朝庞大的市场,这面子上的事儿绝对得过得去。你不能一边赚着人家银子,一边还欺男霸女臭名昭著,那也太……二世祖了。
真要是引得明朝民众反弹,抵制澳货之类的,那可真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周毅开始一筹莫展起来。倒是有人出了个馊主意,私底下探查一下林家的底细,但凡是声名狼藉,有巧取豪夺、欺男霸女之类的事儿,干脆就替苦主提出诉讼,澳洲人帮着打官司。
只要官府接了官司,请大使馆的邵北帮帮忙,本着明澳法制交流的名义,派出观察团,这样一来明朝官府就不会玩儿猫腻,然后顺理成章将林家抄家……这招儿实在太阴损了。但周毅喜欢,然后这家伙火急火燎的派出人手,四下打听林家乃至隔壁的秦家往日有无劣迹。
结果让周毅大失所望
这林家与秦家虽说没有乐善好施大善人的名号,可在方圆几百里之内也是向善从德。遇上灾荒年,佃户们的租子能免就免,庄子门口竖口大铁锅,里面的白粥日夜翻滚;往日里谁家要是有个难处,不开口则以,一旦求上门了,总会援手一些;再说那林家几个小公子,虽说曾取得秀才功名,终日流连青楼酒肆醉生梦死的,可自打成了家之后却知道发愤图强,再也没有荒唐之举。
那林家的老太太笃信佛教,虔诚的不得了。手里那么点私房钱全都布施了出去。市井坊间,一提起林家如何如何,即便是满怀羡慕嫉妒恨的泼皮混混,也得肃容一挑大拇指,赞一声书香门第,礼仪传家。
这意味着……根本就没有把柄。不但没有把柄,人家还风评甚好这叫满怀希望的周毅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这怎么可能呢?”周毅开始绕着会议室绕圈,就如同一头拉磨的发了情的公驴:“地主啊,那可是地主。不欺压百姓的地主不是好地主……啊呸,是不欺压百姓的地主怎么可能还当着地主?”
你看,后世的影视剧里头,抑或者是文学作品里头都写的清清楚楚,当地主的大多没一个好东西。不榨光佃户们最后一滴血,这帮地主是绝不会罢休的。那个杨白劳、喜儿跟黄世仁的故事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么?可眼前的现实狠狠地颠覆了周毅的认知。
那帮天地会的人不但搜集了林家的情报,捎带脚也打听了一下秦家。虽然比不得林家,可秦家在外人眼里就四个字:深居简出。根本就没有劣迹可寻。
他周毅都琢磨好了,先是诱之以利,不行就迫之以力,再不行就诉诸于法。为此他前一阵子特意给中南去了封电报,高薪聘任法律顾问。当然,程洋那样的就算了,包括程洋的几个徒弟,正义感太强不说,行事还不择手段。
然后他还准备好了备用方案。一旦邵北那家伙懒得帮忙,那他周毅就煽动百姓,效仿当初‘民抄董宦’,径直把林家给抄家了。
董其昌是明朝著名的书画家,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可这家伙在家乡简直就是一霸。欺男霸女,巧取豪夺的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万历四十三年秋天,六十岁出头的董其昌看中了诸生陆绍芳佃户的女儿绿英,他的二个儿子董祖常带了人强抢绿英给老子做小妾。陆绍芳对董氏父子强抢民女的做法非常愤慨,在四乡八舍逢人便讲,张言批评。随后便有人编出故事来,题目叫《黑白传》。因为董其昌号思白,另一个主角人物是陆绍芳,源于陆本人面黑身长。故事的第一回标题是:“白公 董其昌像子夜打陆家庄,黑秀才大闹龙门里。”
不久,说书艺人钱二到处说唱这个故事。董其昌知道后大为羞恼,以为这是一位叫范昶的人捣的鬼。范昶并不承认,还跑到城隍庙里向神灵起誓,为自己辩白。不久范昶又恰巧暴病而死,范母认为这是董家所逼造成的,于是带着儿媳龚氏、孙媳董氏等女仆穿着孝服到董家门上哭闹。谁知董家家丁对她们大打出手,又将她们推到隔壁坐化庵中,关起门来将几个妇女摁倒,剥掉裤子。范家儿子用一纸“剥褌捣阴”的讼状将董家告到官府。官府受理了诉状也非常重视,但因为案件复杂,一时拖延不决。
万历四十四年春天,一场群众自发的抄家运动对董其昌的宅地进行了洗劫。有人把这个过程记录了下来,是为《民抄董宦事实》。并以榜文鼓动道:“……人心谁无公愤。凡我同类,勿作旁观,当念悲狐,毋嫌投鼠,奉行天讨,以快人心。当问其字非颠米,画非痴黄,文章非司马宗门,翰非欧阳班辈,何得侥小人之幸,以滥门名。并数其险如卢杞,富如元载,yin奢如董卓,举动豪横如盗跖流风,又乌得窃君子之声以文巨恶。呜呼无罪而杀士,已应进诸四夷,戍首而伏诛,尚须枭其三孽。……若再容留,决非世界。公移一到,众鼓齐鸣,期于十日之中,定举四凶之讨。谨檄。”显然,这份榜揭的夸大成分具有很强的煽动性。
从初十、十一到十二日,各处飞章投揭布满街衢,儿童妇女竟传:“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到了十五日行香之期,百姓拥挤街道两旁,骂声如沸,把爪牙陈明的数十间精华厅堂尽行拆毁。第二天,从上海青浦、金山等处闻讯赶来的人早早就到了。到十六日“酉时,两童子登屋,便捷如猿,以两卷油芦席点火,著其门面房。是夜西北风微微,火尚漫缓,约烧至茶厅,火稍烈,而风比前加大,延及大厅,火趁风威,回环缭绕,无不炽焰。”(《民抄董宦事实》)可怜董家一时“四宅焚如,家资若扫”(《民抄董宦事实》),数百间画栋雕梁、朱栏曲槛的园亭台榭和密室幽房,尽被付之一焰,大火彻夜不止。
十九日,仍不罢休的民众将董其昌建在白龙潭的书园楼居焚毁,还把董其昌手书“抱珠阁”三字的匾额沉在河里,名曰:“董其昌直沉水底矣。”坐化庵正殿上有一块横书“大雄宝殿”的大匾,落款“董其昌书”,老百姓见了,纷纷用砖砸去,慌得和尚们自己爬上去拆下来。
董其昌惶惶然避难于苏州、镇江、丹阳、吴兴等地,直到半年后事件才平息下来。
如果是没穿越前,周毅这小子肯定更喜欢备用方案。这简直是充分发挥了我军的光荣传统,打土豪分田地,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操作起来驾轻就熟。当然了,现在位置不一样,考虑的问题也不一样。他周毅现在可是吸食劳动人民血汗的资本家,怎么可能鼓动无产阶级起来造反?
现在探听的消息反馈回来,让他的一切准备都成了笑话。越想越烦躁的周毅,继续背着手纠结着眉头一圈又一圈的拉磨。
周毅的话音未落,有小伙子就接嘴了:“得了,甭当自己多么纯洁。咱们现在一个个的可都是资本家,照理来说不比土豪劣绅干净多少。”
这话有人不爱听了,出言反驳说:“胡说八道,这怎么能叫资本家呢?我们明明就是……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
这家伙的话一说完,与会人等噗嗤一声都乐了。这种文字游戏实在是没劲,黑社会叫涉黑团伙,资本家叫企业家,也就国朝有这爱好……谁叫之前几十年把人家描述成洪水猛兽呢?现在自己再搞这一套,不等于自己扇自己嘴巴么?
安坐在旁的张铭昇笑呵呵地品着茶,倒是说了另一个话题:“虽然都是乱世,可明末跟清末还是不一样的……起码士绅、宗族的体系没有崩溃,所以这长江以南才没起大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