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抱到停在外面的车上,车上的暖气让我的腿开始一点点恢复知觉。我忍着因为麻木而带来的如同针刺感,听着他一个个地打电话。他很镇定,声音很平稳,找我姐商场里面的负责人,找警察局里面的熟人,他还神通广大地半夜找到这块地方的居委负责人。但是没有消息,什么消息都没有。
时过午夜,严格地来说,已经是十二月三十日,一年的最后一天。再过二十四个小时,这座城市就会被灿烂的烟花和庆祝新年的欢乐人群挤满,即使是这个时候,也有人开始提早庆祝起来,这个点上都有时不时的欢声笑语从街上传过来。
我坐在车里,身上还盖着齐致恒的外套,但暖气之下依旧止不住地发抖。齐致恒今天来说带了司机的,自己和我一起坐在车后座。他一只手拿着电话在打,另一只手环过我的肩,把我往他身边圈,打了一路电话后,他挂了机,柔声对我说:“都去打听了,现在就是等消息。”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点点头,齐致恒看着我,眼睛里都是怜惜和关切,眼神似水,换成另一个人,心一定被他那眼神丝丝浸润了,他问我:“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我产生幻觉,看到我姐奇奇怪怪的样子,然后像丢了魂一样地要来找她么?
我怎么和他说,那种不详的感觉来的太真实,太强烈,强烈到我根本无法忽视。
其实我真的怀疑自己疯了。
但就算疯了,我也不想我姐有事,我宁可我姐只是出去买个宵夜,然后所有人都以为我神经病,也不想她有任何的损伤。我觉得自己已经经受不起再一次失去亲人的打击了,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
“岚岚,先休息一会儿吧,这样你身体会吃不消的。”齐致恒摸摸我的头,想让我在他肩上靠一会儿,可是我脖子都是僵硬的,不能动,不想动。
“岚……”他还想说什么,突然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我,接了起来。
我被他的铃声惊得一跳,紧张地看着他,他手机的那头有人和他絮絮说着,可是我听不出来说了什么。他突然瞥了我一眼,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我的心几乎吊到了喉咙口,乞求般地看着他,拉着他的手臂用口型问他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电话也响了。
我一看来电显示,竟然是我姐,毫不犹豫地接了起来,齐致恒也看到了,伸手想阻止却慢了一步,我已经按了接听:“姐,你在哪里?”我依旧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声音。
没有回答,只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塑料袋之类的东西在听筒旁边摩擦。
“喂?姐?”我觉得我的神经绷得快要断掉。
“喂。”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有点发闷,“请问这位小姐,你是不是认识这电话的主人?”
“我……是……”我咬着嘴唇,“她人在哪里?”
那边沉默了一阵,“嗯,这样吧,我等一会儿发给您一个地址,您到那里去找我。”说着他报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有可能的话,可以找亲戚或朋友陪同您一起来。”
“我……我姐她人怎么样?”我不想问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来了再说吧。”说着那人挂了电话,但我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人有点懵,脑子里面乱糟糟的,精神仿佛被撕成两半,一半已经下了最坏的结论,而另一半却如何都不能接受,告诉自己只要到了那里,仍能看到我姐对我嫣然而笑。
齐致恒搭在我肩上的手扣紧了几分,他低声在我耳边叫着我的名字“岚岚,岚岚……”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却最终说不出来。
十二月底的天气,我腿上只穿了条极薄的丝袜,脚上是一双浅口高跟鞋,风吹在皮肤上冰冷刺痛,足以让人瑟瑟发抖。
高跟鞋一下一下敲在医院地下室的大理石走廊上,声声回荡,这走廊两面都是白色的墙,头顶明晃晃如长刀般的电灯,把这个地方照得光亮,亮得如同置身皑皑雪山之上,满眼只见冰冷的白茫茫一片。
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地方为什么那么冷。
那么冷,那么冷。
一个穿白大褂带口罩的医护人员带我和齐致恒到一个冰库里面,四周满满地排列着一个个不锈钢抽屉,反射着锐利坚硬的光。冰库两边还各停了十几张长条形的不锈钢桌,有些上有东西,用白布盖着,有些则空着。
那人看了看手里的资料,把我们带到一张桌子前面。他看了看我和齐致恒,说了一句:“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声音在口罩之下显得很闷,可在我听来却好像响雷一般。
那人缓缓地解开桌子上盖着的白布。
我看到一张脸,很熟悉,很陌生。
如同白纸般的面色毫无生气,淡墨色的双眉下,眼睑盖去了双眸,长长的睫毛似乎还在颤动,可是她的脸却变了形状,碎裂的头骨间狰狞的缝隙,在皮肤下放肆地蔓延。她的鼻子眼睛和嘴旁都残留有血迹,虽然已经给擦拭过,但残留的血迹还是留下了褐色的印记。
黑色如瀑布般的头发粗粗拢在背后,头顶和后脑勺的头发都黏在了一起,结成一块一块。她穿着一袭纱制白裙长裙,腰身上带着一串白水晶腰链,在亮白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那白色的长裙上放肆地开满了大朵大朵的血红色蔷薇,妖冶而刺目。那蔷薇的藤蔓如同缠绕上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
“姐……姐,”我声如丝缕,快要发不出来,“我来了,你起来好不好。”
“姐……,我是岚岚啊……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好不好。”我觉得双腿发软,想用手撑在那不锈钢台面边缘却怎么都撑不住,齐致恒扶着我的肩,把我往上提。我几乎就是借着他的力量才能靠脚站在地上。
“岚岚,你别这样,别这样……”他的声音哽咽着,却不知道是在为谁难过。
我却好像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样,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姐的脸,好像下一秒她就会翕忽睁开眼睛,对我笑着说:“吓着了吧,逗你玩哪。”
“姐……你不要玩了好不好,我好怕,不要玩了好不好。”我一点点地蹲下来,“姐,你起来好不好……我不和你抢,我什么都不和你抢,你起来好不好,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我觉得心脏好像被谁捏在手心里拼命挤着,越来越痛,痛到我呼吸困难。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整个人都有点昏沉,“姐,你是不是困了。好,你只能睡一会儿,只能睡一会儿,呆会儿你就起来好不好,我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我一只手按住胸口,心抽痛到我没办法吸进一口气,我眼前只有冰冷的白色与金属银色,扭曲缠绕在一起,形成一幅怪异的画面。我听到齐致恒非常焦急的声音,一声声地喊着我的名字:“岚岚,岚岚,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岚岚……”
我很想对他笑,和他说我没事,我只是累了,我想睡一会儿,等一下我姐醒了就叫我起来,我和她一起回家……
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连扭头的动作都做不了,胸腔里面的气被丝丝缕缕地抽走,接着眼前漆黑一片。
黑暗中我拼命地跑,可那暗夜无止无尽,在每个方向上无边际地蔓延,我跑,然后停下喘气,再跑,再停下,如此如此,重复重复,却始终不知身在何处。
耳边突然出现悠扬的钢琴曲,声音飘灵的女声幽幽地唱着
“想要对你说,不要离开我,
风风雨雨都一起走过,
孤单的时候,谁能来陪伴我,
还记得你许下的承诺。
天上多少云飘过,地上多少故事成传说,
天广阔,地广阔,天地痴心谁能明白我;
风中多少花飘落,雨中多少往事成蹉跎,
风婆娑,雨滂沱,风雨中你却离开我……”
歌声驱走了所有的黑暗,周身变得白茫茫一片,我看到我姐穿着那一袭白裙站立风中,脚下是一大潭明如镜的潭水,却没有倒影出她的身影。她嘴角带笑得看着我,黑发飘散,衣袂翩翩,她向我伸手,对我说:“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觉得她离得好远,我往她那个方向狂奔过去,却怎么都跑不到,她仍然对我伸出手,笑意浅浅。
突然她身上开出血色蔷薇,一朵接一朵,把她密密包围起来,腰间的白水晶折射出尖锐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她双手张开,面朝上飞扬起来。
“不要——”我尖叫着从床上弹坐起来。
“岚岚!”“安岚!”齐致恒和苏三的脸几乎同时出现在我面前,眼神中都露出关切和焦急之情。
我看看四周,我正睡在自己床上,身上衣服换过一身,但也已经被汗水沾得粘腻。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语气冷淡而平缓,思路却非常明晰,根本不用回忆,那昏迷之前的一幕幕都在脑海里面。
苏三看了齐致恒一眼,他一边帮我拉着被子让我再躺下一边说:“你晕倒了,差点吓死我,怕是你心脏……还好后来检查下来不是,是惊厥,受不了刺激……”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医生说没有住院必要,所以我把你带了回来。”
我看了他一眼,突然笑起来,越笑越急,几乎要笑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