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太子妃已经在等您了。”福海躬身上前,小心拢这案角烛火。
这是从北境来的。
北境来的东西都是东宫的珍宝,哪怕只是一簇枯萎的花。
李怀安搁下折子,“秦叙送来的是什么?”
福海笑,“自然是极好的,一块儿白虎玉雕,还有一串佛珠,说是开了光的,是定国公府当家人送来的。”
“佛珠放在寝殿。”李怀安起身,负手朝外走去。
太子妃端坐在红榻上,李怀安挑起红绸,捏着酒盏说,“喝吧。”
太子妃听话喝下。
李怀安看着她,浑身都要长出刺来了,他疯了一样想裴弃。
“殿下?”太子妃含羞带怯地瞧着他,抬手就要解他的腰带。
李怀安没动,他又想起了裴弃的话,他说,殿下是君,取舍早就明白了。
他想,明白了又怎样,心还是会痛。
颠鸾倒凤的一夜,李怀安极尽温柔。
太子妃悄悄把被子拉到鼻尖,她想,殿下也不是传言中那般冷漠,相敬如宾,一生如此倒也不错。
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李怀安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无论多少宠妾,都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可长久相处,她发现殿下总会对着书房里的枯花发呆,院子里的花树也要亲自照顾,而这些,都是北境送来的。
又是一年盛夏五月下旬,李怀安照例在院中作画,画中的人只有一个背影,高挑洒脱,腰间挂着的金丝流苏在笔下飘逸。
太子妃站在廊下,她想,原来是他啊。
曾经上京中最骄矜的裴小郡王,她记得那人赠的茶,也记得那人盛夏廊下的笑,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人重金买下的锦鲤灯。
他在院中画了一夜,她在廊下看了一夜。
“画得真像啊。”
李怀安头也不回,“是吗,我有五年没见过他了,总觉得画得不像。”
他不惊讶她的出现,也不诧异她的发现。
没有太子的应允,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太子心底那个人是谁。
李怀安想告诉全天下人,可是没有资格,这醋陈了十多年,不必开坛都已酸得人落泪。
“这样好看的人,这辈子都看不到了。”崔锦书说,慢慢走下来,纤细的手指轻轻摩蹭着画中人的肩膀。
“像吗?”李怀安问。
崔锦书点头,眼里有了泪水。
李怀安收起画,“福海,有回信吗?”
福海从暗处上前,看了眼崔锦书。
崔锦书笑了笑,“殿下,臣妾告退了。”
李怀安没吭声,手上慢慢卷着画,珍贵极了。
福海从怀里摸出一份厚厚的书信,“殿下,今早刚收到的。”
李怀安充耳不闻,捏着信转身进了屋内,抖落一身霜。
裴弃在信上说,北境很好,他在这边教了不少孩子,又充作使臣与胡部交谈,边境安稳,请他放心。
又说生辰劳他费心了,那画他喜欢,画得很像,他们还收养了个小孩子做儿子。
还说太子监国极好,百姓都说好。
李怀安摩挲着最后的一句话,久久不忍松手。
苍劲有力的字迹力透纸背,写了八个字——
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忽而就落下一滴泪来,若是怀念,如何不能回来探望。
哥哥,说到底,你还是怕回来了就走不掉了。
后三十年间,定国公秦叙来往上京,但李怀安却难得见裴弃一次。
又是一年进京述职,李怀安站在墙头,“哥哥还是不愿意来见我。”
秦叙解了披风,露出半块竹玉珏,“他不爱来上京,他说这里他呆了二十年,这边波谲云诡,他喜欢风,今年就不来了,过两年再来看陛下。”
李怀安与他并肩而走,一声轻轻的叹息随风飘走,“朕已经老了,还是想见见哥哥。”
秦叙冷笑,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稳不住的小屁孩了,但对于李怀安这话,他依旧还是冷冷的嘲讽回去,“这也不耽误陛下三宫六院啊。”
李怀安说,“朕是君。”
秦叙落后半步,看着宫墙上的风卷着玄旗。
“陛下自然是君。”
李怀安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想起了小时候裴弃走在前面,朝他招手,喊着,怀安,快来,我们去见皇爷爷啦!
李怀安停住脚步,福海上前轻声问,“陛下,不走了吗?”
李怀安说,“朕真的老了,不然怎么听到哥哥叫朕怀安呢。”
身后人乌泱泱跪了一片,无人接话。
秦叙冷哼,闻之才不会叫你呢,他估计逗狐狸玩得正开心。
李怀安回头,凤眼狭长,一如初见,“朕少年无畏,中年无忧,老年无悔,朕之所以有这样顺遂的一生,全是因为哥哥替朕担了。”
秦叙眯眼,“所以我不愿意他来上京,也不愿意他替谁担,我宠他一辈子。”
李怀安笑起来,他往前走,前面没有人等他。
秦叙站在古老的宫道上,屈指碰了下腰间玉珏,说,“都老了,以后就不来了。”
后两年,秦叙解甲归田,与府上从未传出过名字的当家人一道,一路南下游山玩水。
收到信件的成安帝年近古稀,他只是照例把信件收起来,夜里再一遍遍看。
再后来,他老眼昏花,经常对着满屋的画像喊哥哥。
崔锦书站在门口,慢慢弯下腰。
四十年的光阴停滞不动,他们都困在了那一年的廊下。
李怀安在画他,崔锦书在看记忆里的小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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