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从花瓣滑落,坠在葱郁的枝叶上,惊起一对在花间厮磨的蝴蝶。清晨的洛阳南市,卖菜的小贩、赶集的百姓、过往的旅人俱是神色安详地做着各自的事,没有叫卖声,没有争吵声,安静中却又不失繁荣。
南市码头在南市的最东侧,这里与南市一样安静,却寂寥空旷许多。洛阳地处中原,处在内陆深处,本没有什么大河南下,然而三百年前凉朝皇帝为了领略江南风景,硬是靠人力挖出了一条自京师至苏杭,途经洛阳、宿迁、金陵、扬州等地纵贯南北的大运河,史称京杭大运河。凉朝皇帝虽然骄奢淫逸,昏庸无道,为了一己玩乐,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挖通这条运河,可这运河却着实方便了南北贸易往来与客旅运输。南市码头作为大运河在洛阳的驻点,往日里繁华热闹,天不亮就已充斥着装卸货物的吆喝声,和上下旅人的吵闹声。然而北方天冷,初春时节河里浮冰尚在,各个船行船号大都不愿在这种水况驶船,没有船只来往,码头自然也冷清了许多。放眼望去,偌大的码头上一堆货物也无,瑟瑟晨风中只有两个年轻男子坐在码头边缘,任脚下惊涛拍岸,任风中寒气如刀,他们只是自顾自地吃着包子,好像两个童心未泯的傻孩子。
这两个拿冷风就包子的傻子不是别人,正是萧满和左三狗。
萧满一边拿手帕揩着嘴,一边抱怨道:“信了小王爷的邪,我就知道他起不这么早,他干脆别来了,错过了船才好呢。”
一旁的左三狗一脸忿忿,只是大口大口地吃包子,并不搭理萧满。他不是在气小王爷迟到,而是在跟萧满闹别扭。
萧满看了看一脸不开心的左三狗,反而嘿嘿笑道:“真的是时间太赶,就一晚上的时间,人没时间重新打把好剑,只能买现成的,这剑是轻了点,可也是精钢做的,凑合先用吧,以后再补你一把好的就是。”
原来左三狗是在因为剑的事闹别扭,他背上斜着一把鎏金梨木鞘,狼吞环玉首的三尺长剑,殷红的剑穗随风飘扬,看起来瑰丽堂皇,好不气派。可是真正用剑的人才知道,这种剑多是供文人作配饰用的,中看不中用,打不了架。
其实左三狗倒也不是真的在为剑纠结,只是十八年来第一次要离开洛阳城,他的心情难免有些复杂,借着剑的契机一起宣泄出来罢了。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浩渺的天水尽头,一点黑影逐渐变大,朝着码头缓缓驶来。船来了。
萧满望着逐渐接近的船影,忍不住又骂道:“这个臭夭夭,船都要到了他还没到,走不了正好,我还乐得回去补个回笼觉。”
萧满刚骂完,背后就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只见小王爷黑着脸,一身白缎织金长衫就站在萧满身后,梨笙一身淡黄色轻纱罗衫站在小王爷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纤长的手指攥着张帕子似是在掩嘴偷笑,可是那串银铃般的笑声却不是出自于她。在小王爷身边还有一位比梨笙稍矮点的姑娘,身上穿着蓝紫色粗布衣裳,手腕和脚腕上都戴着细细的银白镯子,娇小的背上背着个陈旧的木箱,粉润的嘴唇稍稍咧开,露出一排晶莹靓白的牙齿,精致小巧的鼻子微微耸动,圆亮清澈的眼睛则弯成了一弯月牙,黛青色的细眉便好像月牙上飘着的一抹浅淡的薄云,那串银铃般的笑声便是出自于她,笑的可真是可爱极了。
萧满和左三狗都是一脸诧异,梨笙明明是跟他们一起来的,外面风大,他们在外面等小王爷,便让梨笙去旅人候船的雅阁里坐着,怎么会跟小王爷在一起。而小王爷身边这个可爱的,未曾见过面的姑娘又是谁?
小王爷看出了萧满二人的迷惑,黑着的脸舒朗开来,笑道:“其实我们早就到了,一直在候船的雅阁里,你们来的时候我们藏在了屏风后面,就是要你们两个在外面吃西北风。”小王爷看了看身旁背着木箱的可爱姑娘,转而又直迎上萧满的目光,意味深长道,“昨天你说的那个在我爹宴上坐你对面的姑娘,我帮你问了,人不肯来,但是今早她又送来一个姑娘,说是你肩上的伤要定期换药,这小姑娘医术了得,不过七天便能将你的左臂恢复原样。”
小王爷说完,背箱子的小姑娘朝着萧满和左三狗稍稍一弯腰,嗤嗤笑道:“我叫灵芽,是苗人来着,请多多指教。”
左三狗向叫灵芽的小姑娘回了一礼,介绍完自己,看萧满只是盯着对方没有回礼的意思,便又把萧满介绍了一遍。
萧满也不以为意,脸上挂着微笑,目光却锐利地在小王爷和灵芽脸上游移。小王爷明着把灰衣楼的杀手送来的姑娘带在身边,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
小王爷却没理会萧满目光中的狐疑,只是淡淡道:“此番出行没有什么小王爷,只有洛阳萧家的少主和他的远房表哥,船来了,出发吧。”
船的确来了,辽阔的河面上,一艘孤零零的三桅大福船正在小心翼翼地往岸边靠。这大福船长约十七八丈,甲板下有四层,由下往上依次是货舱,排桨和脚踏水轮的操作室,水手和杂役的住处以及客舱。甲板上又有三层,则是供乘客吃喝玩乐的地方。船的正中一字排开竖着三根巨大的桅杆,撑着的帆和底部的排浆水轮便是船的主要动力来源。自从大运河疏通以后,南北水路交通的方便推动了造船业的飞速发展,但是像这种规模的大福船却也不是一般的船行能有的。只见巨大的帆布上绘着一只狰狞的出水鲲鲵,这却是直属京畿办的国有船号——赤鲲船行的旗号。
上游江水初融,河里浮冰未尽,通常来说国有船号是最不愿在这种水况驶船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故,上头问罪下来根本担当不起。
萧满不禁朝小王爷意味深长道:“想不到小王爷在京城还有这么大的面子,这种水况,赤鲲船行居然还专门派船来接小王爷。”
小王爷淡淡道:“我说了,此番出行没有什么小王爷,这船不过是顺路来接萧家少主的罢了,要说面子大,也是你萧少爷面子大。”
萧满眉头微皱,小王爷即是要隐瞒身份,的确不可能以他的真实身份向赤鲲船行要船,可若这船真的是顺路而来,他们在这种水况南下又是为了什么。
“小心喽,号子嘛一响浪靠岸喽——”船上的水手高喊着号子,大福船也已来到了众人的面前。近距离看起来,这船显得更为雄伟壮观,宽大辽阔的甲板上站了一排人,靠着船边或打量着岸上的萧满等人,或远眺着洛阳繁荣的风景,想来都是从京城往江南而去的乘客。
此时船虽已进港,但离岸仍有数十步距离,只听小王爷朝梨笙道了一声“请了”,将手臂环在梨笙腰上,清啸一声抱着梨笙朝着大福船一纵而起,未至半途,双脚在大福船激起的浪花上一点,身体盘旋而上又凌空踏了两步近到船身,足尖点在船身上再次直纵而起,直到越过船边才凌空一翻落向船沿。白松年请来教授小王爷武功的都是江湖上的一等好手,小王爷此番先是白虹啸日,然后登萍度水,再是穿花踏叶接红拂挂画,用的都是上乘轻功。可惜小王爷平日里贪玩纵乐,荒废武艺,各式武学虽已形会却不熟稔,只见他一套华丽的轻功使完,落向船沿时却误差了几分,加上船湿水滑足下没有着力,竟连着梨笙一起向后倒栽下去。
甲板上围观的众人本来都在为小王爷鼓掌喝彩,没成想他会倒在临门一脚上,眼见着二人就要落在水里,身影闪动,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胖子,一个矮个子的独眼男人,一个扎着逍遥巾的憨厚少年,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侠士,再加上岸上一跃而起的左三狗,五个男人各展轻功,纷纷飞向半空中惊呼的梨笙,却似没人理会同样跌落的小王爷。
五个男人轻功路数俱不一样,其中风尘仆仆的青年侠士步法似有些颠三倒四,身形却又极快,他眼见有这么多轻功好手同来救人,半空中好似蛟龙摆尾般横身一翻,又跃回了甲板上。扎着逍遥巾的憨厚少年身法则是长臂长脚,如同猿猱飞渡般轻松洒脱,而他身旁的矮个子独眼男人却缩手缩脚,一路凌空翻滚前行。本来憨厚少年的轻功稍逊一筹,稍稍领先在独眼男人前面,岂知独眼男人突然伸出一根短木杖点在憨厚少年的脚踝上。憨厚少年脚下一麻,浑身骤然失力,不仅再救不了人,自己也跟着跌坠下去。紧跟在二人身后的中年胖子见状身形一侧,放弃梨笙转而捞向一旁的小王爷。这一切都被左三狗看在眼里,他本是距离梨笙最远的一个,但他实在不愿让那使阴招的独眼男人碰到梨笙,当下背上长剑出鞘直甩向独眼男人的前方。独眼男人眼看着就要勾到梨笙,忽见斜刺里寒光一闪,本能地凌空后翻,只见一柄三尺长剑从他刚刚伸手的位置一闪飞过,直插入船身嗡嗡震颤。独眼男子被长剑一阻,左三狗已然赶至梨笙身边,可就在他抱住梨笙的一瞬间,一抹白影闪过,快如鬼魅,好像探囊取物般从左三狗手中接过梨笙,单足在插入船身的剑上一点,好像一只优雅的丹顶鹤笔直地向上飞去,丹顶鹤的上升之势在堪堪越过船沿时消失殆尽,半空中只见他轻描淡写地向前一步,轻盈优雅地落在了甲板上。
这丹顶鹤一头乌黑秀发束着条白缎丝带,身上一袭白衣俊逸潇洒,腰间斜斜地插着一柄红骨折扇,旁边还坠着一块儿羊脂白玉雕成的小白猫,而他本人亦是肌白胜雪,丹唇皓齿,明眸顾盼,细眉婉转,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如玉如虹世无双。这丹顶鹤却不是别人,正是前夜洛阳街头赠酒萧满的白衣少年。
梨笙被白衣少年双手横抱在胸前,四目相对,一个是惊艳时光的美人,一个是温柔岁月的少年,才子佳人,世间绝配,看得周围一众的人都跟着呆立在原地。忽听得一声冷哼,却是小王爷被中年胖子抱着,左三狗提着憨厚少年,以及独眼男人都相继回到了甲板。小王爷没好气道:“抱够了没有。”也不知是说给中年胖子还是说给白衣少年听的,中年胖子慌忙松手,小王爷没反应过来,屁股朝下直摔在甲板上,嘴里不住地咒骂,中年胖子又忙不迭地跟着道歉。而白衣少年却对梨笙柔声道了声“失礼了”,然后单膝跪地,双手低放,梨笙这才羞赧地扶着白衣少年的肩膀站起身来,臻首低垂,向白衣少年道了声谢,目光却越过白衣少年,看向另一边的左三狗。
左三狗感觉到梨笙的目光投来,慌忙将头转向别处,胸口好像吃了土一样又闷又堵,梨笙看在眼里反而有些感动,她知道左三狗这是掉到醋坛子里去了。
码头上萧满目光深邃,脸上却笑开了花,情不自禁地抚掌道:“有趣有趣,真是有趣,先是不请自来的苗族姑娘,又是不知来历的白衣少年,船上又有这么多的江湖好手,此番南下虽是路途遥远,却一定热闹有趣的很。”萧满说完朝着灵芽一躬身,右手平伸出去做了个请字,道:“姑娘请上船吧。”
此时船距河岸仍有几步距离,又没有梯板伸下,萧满的意思显然是让灵芽自己施展轻功上船,没成想这小姑娘笑嘻嘻地将手搭在萧满手上,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萧满先是一愣,看着灵芽一脸纯真可爱的笑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笑道:“好,那就恕区区在下失礼了。”当下握紧灵芽的小手将她揽在怀里,清啸一声一招白虹啸日一纵而起,越过水面登萍度水施展开来,踏着浪花身子盘旋上升,左臂在半空中荡来荡去似有若无地扫过灵芽神阙、会阴、夹脊、百会等几处大穴,足尖点在船身上还不忘拔出左三狗插在船身上的长剑,穿花踏叶接着红拂挂画,翻转腾跃间长剑一甩,擦着灵芽的脸颊飞出,直插入左三狗背上的剑鞘,而萧满的人也已抱着灵芽稳稳地落在甲板上。
同样的轻功,萧满使出来比起小王爷不知高明清逸了多少,甲板上的众人无不拍手称赞,只有小王爷一脸不屑地轻哼一声,然后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跟梨笙道起歉来。
萧满微笑着向船上的众人一一拱手,方才在岸上看众人轻功施展,他大抵已经猜出了几人的来历,从洛阳到扬州少说也要三日的水程,只怕这三日船上是不会太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