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日薄崦嵫,自有族老上前接候并措置客房。自始至终,那丛黎少年黎琅默默少言,引着族人唯何瑁马首是瞻。山奎这功夫已知他乃是丛黎族长家第三代,不由眉头微皱,心道这丛黎部落当真损失如此惨重,乃至于只能遣出这等不经事的少年人出来做事。
依着山里人的好客习俗,有外族宾客莅临,怎么也得排出规模盛大的篝火晚宴,奈何恰逢治丧期间,载歌载舞须不妥当,便只整治了素净饭食款待宾客。丛黎人只顾闷声食用不提,望河人却挑这挑那,颇言饭菜无味,取笑烈山待客之道。
接风宴由身为族老之首的山虎领席,此时何瑁似笑非笑向他问道:“虎叔明鉴,我望河这些粗鲁子侄在族中惯食肉糜,却不怎么受得如此清淡。听闻贵部经此兽潮,所获非少,何不将些出来以增肴色?”
山虎闻言大是不悦,心道望河的人好生无礼,治丧期间也能擅动荤腥么?奈何宾客见问,若是因为主人自己的缘故有所轻慢,没得失了待客之道。只是心中不忿,于是哈哈一笑道:“想来贵部该是有治丧期间吃肉的风俗了,倒是俺考虑不周!”不管顾何瑁脸色骤黑,望黎琅问道:“丛黎的人也要吃肉么?”
那少年忙不迭刚要摇头,见及何瑁阴恻眼色,干笑道:“既是有肉食,总胜过这些粗茶淡饭!”
山虎闻言沉凝片刻,当下遣一侄孙山果去取肉食。
不多时,便有十八员壮汉,两人一队扛着九条去皮巨狼进厅。一时间无论望河丛黎,尽皆震撼。山虎眉头紧皱,将山果唤到跟前,低声责道:“俺让你去取些陈年兽脯来,你怎地弄出这等阵仗!”
山果唯唯道:“俺正按叔公您说的办,不想奎叔拉住俺,叫俺如此这般,说是山上的意思!”
山虎当下便知是山承泽授意,心中有些气恼,暗骂道:“这个败家子儿!”然则堂子已铺开,总不能又收回去,于是起座朗声问众人道:“敝族人寡力薄,只能备下此等陋席,不知诸位贵客可还满意?”
厅中众人包括作陪的烈山族老在内,犹自惊异不已,何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感叹道“烈山好大的手笔!”山虎闻言心中畅快,便不怎么觉得肉疼,豪迈拱手,“过奖了!”
当下命人架起火,几名好手当着众人,干净利落地解了狼躯,在厅下一溜排开炙烤起来。不一会儿便阵阵肉香扑鼻。厅中众人都是口涎四溢,翘首以待,一时间尽扫先前尴尬气氛。
这时厅外山顶方向传来一阵龠音,悠扬婉转,如泣如诉。厅中众人都是刚刚经历过生死危局的人,听得此乐尽皆心有戚戚,忽而席中传来低声啜泣,众人看去,却是黎琅。
黎琅骤闻龠音,心中悲切,忍不住垂下泪来,忽而觉得脸上发热,抬头却见众人都盯着他,不禁有些局促,如此一来倒忍住了哭泣。口中糯糯道:“让众位长辈见笑了,只因想起族中惨况,一时间凄怆难忍…”
众人心中了然,也无人怪他。山虎温声安慰道:“哪妨得事?阿琅性情耿介,即便落泪也是真情流露。”黎琅闻言容色微赧,总算没有那么手足无措了。
何瑁唤族人去下榻处取了果酒十数坛来,道:“贵部盛情如此,我望河也不能掠美,便奉果酒数坛,聊以助兴。然则山族长抱恙,不克列席,倘若能与贵族青年才俊把酒言欢,也是美事!”
山虎也觉不便推辞,便答应了。不多时山陟率着一干魁伟汉子来到,向众人见礼,分席落座。何瑁不住在这些人身上扫视,向山虎问道:“却不知方才何人吹龠?”
山虎心中也存疑惑,族中懂音律的人不少,然而精擅者寥寥。
有族老插口道:“定是山音那丫头!”此言一出,当下便有人点头附和。
何瑁还未开口,席中望河、丛黎二部的青年们便骚动起来。一名望河青年问道:“可是那一朵烈山仙葩?”
山虎把盏微饮,族老们也不说话。这是年轻人的话题,他们怎好插口。便有一名烈山青年笑道:“这位兄台过誉了,舍妹凡俗姿色,哪当得仙葩美名!”
望河青年眼前一亮,起身道:“原来是兄长当面,失敬失敬!”
口说失敬,身子却直直站着。烈山青年避席辞谢道:“当不得兄长称谓。”望河青年笑道:“当得!当得!来日俺娶了仙葩作妾,可不得尊你为兄长!”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轰然,望河、丛黎的人起着哄,烈山的人则尽皆愤怒,便连一众族老脸上也不好看。山音的哥哥脸上一僵,沉步下堂,问道:“还未请教大名?”
望河青年也步下堂来,一拱手先揖众长辈,次揖众同侪,意气风发道:“好教舅哥得知,俺叫何淼,乃望河族长嫡孙!”
山音哥哥冷声道:“俺叫山勃,山熊之子,向你挑战,生死勿论,可敢?”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便有族老要出言阻止,被山虎凝眉按下,略略一忖,即唤过山果,耳语一番让他去了。
何淼眼中射着精光,仍然嬉笑道:“舅哥这是何苦,打生打死须不和气!”
山勃道:“不敢也行,自掌三个嘴巴,仍当你是客。”
何淼眯起双眼,“你当真?”
山勃不耐烦道:“没事与你这狗才消遣?”
“好,够胆!”
两人怒视对方,来请双方长辈应允。
何瑁佯怒道:“阿淼,怎可如此莽撞,若是伤了烈山的兄弟须不为美。”何淼傲然道:“二爷爷勿虑,俺还指着纳那仙葩入门呢。”此言一出,更为烈山人心头之火浇上一勺沸油。
山虎闭目凝眉,老神在在,浑不睬山勃。那山果气喘吁吁跑回厅中,还在门口就高声嚷道:“叔爷,山上说了,打死了事!”
厅中立时炸了锅,望河诸人皆脸色赤红,一个个咬牙切齿瞪这口出狂言的烈山少年。山果心中打着鼓,来到山虎身侧。
山虎劈头低骂道:“你这叵耐小子怎地如此不知节侯,这话也是当庭说得!”
山果屈道:“是山上让我这么说的!”
山虎七窍冒烟,“让你说你就说,没带脑子想事儿呐!”
山果闻言也是纳闷,虽则同仇敌忾,心中愤懑难忍,却断不至如此冲动。回想起上山得了指使,便热血鼓荡、足不沾地下山来,好似吃了甚么大药似的。
何瑁阴着脸色道:“贵部真是好大威风,虎叔,您倒拿个章程吧!”
山虎脸皮直抽,干笑两声道:“若是强摁下年轻人的火气,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如使他们切磋一番。未免伤两族和气,便点到为止如何?”何瑁生硬道:“客随主便。”
山勃、何淼二人得了准允,各去准备。此时狼肉已烤得外焦里嫩,山陟便操刀分解炙脯入盘,依长幼尊下秩序奉食。美食及案,人人食指大动,各自大快朵颐起来。不一会儿气氛转热,汉子们推杯换盏,左右勾兑,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的三族众人,此时也频频对饮,谈笑宴宴。群峰之末的汉子,大是见惯生死之辈,此等争斗打闹,跟佐餐助兴没有分别。
酒过三巡,淼、勃二人同时返回。山勃身高体壮,颇有乃父之风,当胸披挂一架狰狞兽颌,使一杆齐眉长棍。何淼相较单薄,只在几处要害穿戴轻薄骨片,手上空空如也。席中一边饮食,一边打眼观望。
二人隔堂抱拳,山勃奋棍前指,端一个宜守宜攻架势,何淼已纵身扑上,山勃长棍连点,使其不得近身,何淼身形如电,绕山勃疾走窥求破绽。山勃心知自己速度不及人,手中棍势愈加浑厚,只图稳中求胜。
二人战不数合,何淼觑个破绽避过长棍横扫,欺身探手直取山勃颈项、腰间两处,手中惨光乍现,却是一双冷厉骨爪。山勃周身汗毛倒竖,忙耸肩缩首,使兽颌披挂护住颈项,劈棍格开腰间骨爪。骨爪自披挂上划过,“呲”的一声令人牙关一酸。山勃心中羞怒,掣棍疾扫何淼腰间,何淼并不后退,身体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避过锋芒,猱身再取山勃胁下。两人虽然风格迥异,然而实力相当,皆是破除顽胎,宝玉初现光景。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把满堂宾客看得频频叫好。望河、烈山的长者皆以自家儿郎为优胜,不时拈须颔首。
缠斗数十合,何淼气力不及山勃绵长,猛攻之下不禁有些急躁,山勃卖个破绽,何淼中计,不惜轮番抢攻,尽被山勃以逸待劳卸作一旁,手中棍势连变,最后化作铁索横江,疾撩何淼右侧。何淼心道糟糕,纵身飞退,仍是吃了一棍。
何淼骤吃一棍,发出一声闷哼,剧痛之下,半边身子都有些不利落。山勃虽然愤懑难平,其实性子拙朴,这一击原本可以打折何淼肩胛,心下不忍,便收了几分力。这时再见他眼中水雾隐现,却是疼痛难忍,一时怒火也消了大半。
山虎见到自家子侄得势,心中快慰,此时出言令二人止战正是时候。然而还未开口,便见何淼面容扭曲,眼中隐现莹莹幽光,身上腾起一道迷蒙水雾,将山勃笼了进去。
啪嗒,有族老跌落了手中瓦盏,失声惊呼:“定寰!”
“不是定寰!”山虎残眉紧皱,咬牙道:“是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