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之歌 第十四章 大祭

    次日,天刚进卯,烈山部落便从黑暗之中苏醒过来,所有人,包括行动不便的老人,以及尚在襁褓的婴孩儿,都踏出家门,在自家院子里静候天边第一缕紫气。

    但逢祭祀,须先持戒沐浴。山民淳厚,本来便少纷芜杂念,更无所谓持不持戒;而这沐浴,却并非盥秽涤尘,而是芟夷诸秽,沐养心神。南疆诸部皆崇火拜日,试问天地间,还有什么比每日第一缕日光,更能荡涤万祟呢?

    到了辰时,人们摘下各自门前的黑旛,从寨子各处望祭坛方向走去,每个人都头束皂巾,衣着严整,神情肃穆无比。有好些爹娘怕自家的娃过于调皮,搅扰了祭礼庄严气氛,便事先结结实实地揍了娃们一顿。此时看去,果然个个哭丧着脸,冷峻沉凝许多。令人不禁敬佩莫名,先人的智慧果然深不可测。

    所有人汇聚在山道前,依男女分成两列,一时间黑旛如云,猎猎汤汤。部族子民并无地位尊卑之分,然而声望却有隆寡之别。山虎辟众而出,罕见的一身粗麻重衣,与山继祖往日穿着颇有几分类似。他立于山道前,居高临下,望一望离离众氓,不由心生豪迈。

    此时一杆族旛从山顶缓缓下行,不多时到了山虎面前,原来是山承泽,只见他一袭长衫如雪,满头乌发括在脑后,神情凝肃,温沉如玉。

    山承泽昂首望一眼日头,高声宣道:“族长令谕,午时将至,请众同胞登山!”随之转身,当先沿阶缓步上行,山虎落后几级,引着一干族老,跟在山承泽身后,族老们并不男女分行,概因人之寿极,皆可作祖,并无阴阳之分。族老之后是赤膊丁壮若干,一起扛着奉有三牲果物等祭品的供桌,群峰之末并无五谷产出,惯常以山货代替。祭品之后便是望河、丛黎二部的观礼团,最后才是数千普通部民,男左女右并行上山。

    部族但逢此类大祭,族人进禋之序有着严格的典范,稍有违拗,族老们的唾沫星子也能将其淹死。山承泽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族老们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了然的神色。再见到他作为群氓之首引领族人上山,便都心中一动。这是确定了山承泽将继任族长啊。

    行不片刻,山道上响起呜呜咽咽的龠音,那是女人们吹奏出苍凉亘古的歌谣,紧接着,汉子们整齐划一地敲起随身的鼓来,其声如雷,惊天动地。这些鼓大多是皮质,也有少数瓦鼓。

    天地悠悠,群山莽莽,小小的烈山便若沧海之一粟。

    走在前头的人已经能望见祖魂柱下立着山继祖,只见他头戴羽冠,重衣广袖,双颊越见清减,然而双目神光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山承泽率先登顶,将族旛交还山继祖。族老们尽可能近地抵拢祭坛边缘,让出甬道,汉子们抬着供桌一步一步奉血食入坛,而后礼宾就位。一丛头妆彩羽,衣着暴露的男女步入祭坛,围着祖魂石柱跳起祭舞来。

    此时日上中天,太阳是白色的,温沉沉无一点热力。山继祖持族旛步至石柱下,念动艰奥难明的咒语。石柱骤然腾起幽幽祭火来,好似一支火炬,祭火迅速向四周蔓延,眨眼间便将祭坛上的一切都裹挟了进去。人们在祭火中,不仅感觉不到烧灼疼痛,反而受了激励一般,舞得更加狂野。

    原来这祭火乃是无数部民的魂火汇在一处,点燃的无形无质之火,本身并无丝毫热力,不会灼烧实物。祭火是祖魂祭坛的基本构成,几乎所有传承祭祀的过程,都需要以祭火为媒介。除此之外,祭火还有鉴别之能,但有血嗣立于祭火之中,便会觉得欢欣鼓舞,阖身上下无一处不通泰。而没有血缘的人置身其中,便如沐浴火海一般,偏偏这火还不灼烧躯体,而是直接腐蚀灵魂。

    此时不知何人领头,数千族人一发唱起歌来。

    “烈烈诸山,悠悠群峦。”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爱我儿郎。”

    “旦旦操戈,佑我园墙!”

    所有声音汇在一处,化作涛涛浪潮直冲云霄。这首《与氓歌》,乃是烈山部落的先祖流传下来的,最为古老的歌曲,一代代传唱逾千祀,早已经化为每一个烈山人灵魂深处的印迹。每一次有族人唱起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血脉深处的长河奔流,那是源源不绝的祖宗传承。

    望河、丛黎的观礼团挤在汹涌浪涛之中,听着这慷慨激越的古老歌曲,不禁一个个心旌摇动,面色发白。

    这时祭坛中央传来山继祖一声大呼,其声震天,竟尔盖过了这涛涛浪潮。

    “吉时已至,请亡者归天!”

    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山道上,百十名青葱少年怀抱半身高陶瓮,一步步凝神走来。 那些瓮中,盛殓着此次兽潮中牺牲族人的遗骸,这些遗骸乃是尸体经过秘制,缩去全身水分而成。那些奉瓮的少年,则是从他们的子侄中挑选的,尚未成年的孩子。这是人族五疆通行的习俗,所有族人死去,遗骸必须回归祖魂祭坛,以回报先祖生养之德。而少年奉瓮,则体现了生生不息,传祀不绝的人道理念。

    少年们有男有女,可见烈山人对此并无偏重,他们捧着沉重的陶瓮,一个个牙关紧咬,步履沉沉,少年们都没有哭泣,然而好些孩子双颊泪痕犹在。


    所有陶瓮都绕着祖魂石柱摆放,少年们俯身下去,揭开瓮盖。山继祖再发高呼。

    “请祖灵接引!”

    话音刚落,祭火忽然剧烈燃烧起来,包裹住每一个陶瓮,火舌顺着瓮口窜了进去,登时引燃了盛殓的遗骸,不一会儿,从翁口飘出无数星点,这些星点汇作一道瑰丽的银绫,绕着瓮旁侍立的少年们依依不舍。少年们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落,打在祭坛上,滚烫滚烫的。他们伸手想去抓住那些银绫,然而银绫毫不受阻,穿透他们的手掌,穿透他们的怀抱,最后百川归海一般,投入了祖魂石柱之中。

    此时,祖魂石柱仿佛也在微微颤动,从石柱深处,那遥远的血脉尽头,传来了声声战鼓擂动。族人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这灵魂深处的鼓声响起,才又唱起了澎湃激昂的歌。

    等到最后一丝星点都消散在虚空中,那些战殁族人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也从此化作虚无,成为了祖魂石柱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便只存在于族人们的记忆之中,也许,会有那么一丁点幸运,能化作璀璨的夙慧,隔着时空传承给后人们。

    山继祖喉头涌动,无数情绪充塞胸臆,嗓音不禁有些嘶哑。

    “飨血食!”

    山道边忽然人头攒动,继而传来阵阵惊呼。看不见的族人不由心下大奇,一个个翘首望着。

    只见一头小山般巨狼出现在山顶,可不正是那条狼王么!

    这条狼王是烈山部落所有族人的梦魇,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亲人死在此次兽潮之中。人人都以为它已经伏诛,然而此时,它却好端端现身祭祀大典上。一时之间,每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不等发生骚乱,人群中再腾起阵阵欢呼。原来那狼王四肢脖颈皆被绳索捆缚,每一根绳头,都被两名孔武有力的汉子死死拽着。狼王不住地挣扎,口中发出呜咽的悲嘶,却又身不由己地被拖着前行。

    原来那日山承泽原本打算一手击毙此獠,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桩事来,于是手下留了三分力,只将它震晕,并禁锢了它一身寰气。被禁锢寰气的狼王,也就是一头壮一点的寻常白狼罢了。

    这几日山承泽将它囚禁在郊外,每日以肥腴兽脯饲养。狼王也不愧是定寰妖兽,恢复能力异常出众,没过几天,一身毛发便自行生发,重绽夺目光彩。

    此时捆缚狼王上祭坛来,自然不是请它来观礼。

    所有族人心中都冒出一个词来,血祭!

    一想到这点,族人们都沸腾了,有人兴奋地发出“嗬、嗬”欢呼,随之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那声浪汇向狼王,激得它浑身毛发一炸,不住支着脖子望周遭人群怒嗥。牵着脖子的两名族人,一左一右,咬牙切齿,死死拽住绳头,那神色好似要将它绞死一般。

    狼王终于被拖上了祭坛,十名汉子要将它捆缚在祖魂石柱上。在命运到来之前,狼王奋力地挣扎,趾爪都深深抠进青石地面之中。骤临巨力,汉子们险些拉扯不住,山承泽漫不经心地瞪了它一眼,狼王呜咽一声,任由汉子们捆到了石柱上。

    山承泽自供桌上取过一柄精致华美的骨匕,恭身行到山继祖面前,山继祖郑重接过,高举过头,示意族人。人群爆发一阵浪潮,欢呼声中,山继祖缓缓割开了狼王的脖子,登时血如井喷,激射到祖魂石柱之上。烈山人灵魂深处仿佛听到了一声雀跃,那是祖灵在欢呼。

    狼王颤抖着,浑身血液不住从伤口涌出,它闭上了眼睛,忽然发出一声惊惶的嘶嗥,整个狼躯都不自然地贴上了石柱,仿佛有莫大的吸力在拉扯着它。更多地鲜血涌出,化作赤蛇一般,顺着石柱上的刻痕向上蜿蜒。

    族人们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无比玄异的一切。以往也曾血祭过,然而从没有出现如此震撼的一幕。族老中有博学多识的,此时不知想到了甚么,一双枯槁大手不禁颤抖得更厉害。

    狼王早已断了气,此时全身都干瘪了下去,软搭搭地瘫在石柱根部。此时石柱周身罩上一层蒙蒙清光,显得无比神圣。从石柱深处忽然传来了歌声,那歌声由辽远到近处,由模糊到清晰。每一个烈山人都支起耳朵聆听,这是先祖在唱《与氓歌》。

    何瑁脸色发白,站在望河族人之中,此时不由得握紧了双拳,眼中闪现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山继祖埋首虔诚地感受着这一切,能够在大祭时得到先祖的回应,是作为一任族长最为荣耀的事。便在此时,祖魂石柱在石板上的倒影,发出夺目的光芒,山继祖大惊,抬头看去,只觉好似一轮太阳便在眼前。

    这是?

    图腾!



第十四章 大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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