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余昔时泪,无复旧时容。
——唐·高适
镜子从手中滑落,却没有意料中的声响。陶千雪看到镜子落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顺着手看到了一张英俊陌生的脸。
四目相对,一个惊诧,一个迷茫又惊慌。
“你……”
“你……”
男子似在看她,又像在透过她看其他的什么。不过一瞬间,似乎已走过漫长的千年万年,穿过无边的荒原山野,才有了今日四目相对的一瞬。
陶千雪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心慌,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他的惊诧,他的痛心,毫无防备。一口气闷在她的胸口,她不觉抬起手轻轻地抚上胸口。他却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他似是极乐,笑得弯了腰身,手中的折扇被捏得“咯咯”直响,似是骨头被生生捏断。陶千雪却未曾感受到丝毫喜悦,看到他弯下的脊背,只觉得心里空得很,似是黄昏下的荒山,孤寂凄凉。她慢慢地伸出手想要抚上那弯下的痛苦的脊背,想要抚去他内心的悲痛。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白云生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每一幕都是小五。
“白云生,你敢打我?你这是欺师灭祖!”
“你不分我我就告诉二哥,说你偷他敷脸的玉胶,还说什么‘金蝉蘸玉胶,立死也逍遥’,看二哥不撕破你的脸……”
“看,师兄给我做的新折扇!是不是很风流倜傥啊……”
生气的,耍赖的,小人得志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都不是眼前之人。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二哥去过一次无印山便再不肯出谷,为什么三哥一直不肯让他见季言染,为什么大哥连这双眼睛都不肯提起。三哥说得没错,真正看到了,心就真的死了。
小五是真的不在了。旁的人,再像也不是她。
他的小五明媚如春,像野地里撒了欢的小马,跳脱率性,哪里会是这种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模样?她走得那般决绝,涅槃峰上纵身一跃,粉身碎骨,尸骨无存。手下有人不过说了一句筑坟立碑,当场就被二哥飞花成刃剐了个干净。死人才会有坟墓。二哥就是因为不肯承认她已死,才不肯给她立碑。幽山、漠谷、东海,再无她来过的痕迹。人非物亦非。他连个睹物思人的地方都没有。
如今是再也无法骗自己了。
陶千雪哪里知道他心中的情思汹涌,伸出去的手尚未碰到,就被人握住。
一枚精致的铜钱落入白云生眼中。红色的丝绳,将金黄色的铜钱衬得愈发别致。他狠狠捏住,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拨惯算盘的巧手都得厉害,似乎刚刚从深渊里爬出来又看到了什么更加了不得的事情。
白云生手下不自觉用力:“这铜钱,你是从何处得来!”
陶千雪哪吃得了他这么大力,“好疼,你放手!”
白云生仿若未闻,声调也不觉提高:“你说,这铜钱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陶千雪被他冰霜一般的面庞惊住,颤声道:“我也不清楚,我生了场大病,醒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哪儿还知道什么铜钱?”
白云生这次想起眼前之人乃是师侄季羽成的妹妹,三哥在医的病人。可是这枚铜钱上的花纹,这明明是……
“言儿?”
悠远淡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陶千雪只觉的紧紧钳住自己的铁箍倏然松开,再回头屋内已是人去无踪。
陶千雪沉了沉心绪,缓步打开房门,一抹深蓝色的身影来到陶千雪面前。
“言儿,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尚不清楚,却也知道闺房内院不是男子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眼前之人面容清秀,沉稳俊雅,语气中分明有亲人才有的紧张。想必他就是自己的便宜哥哥——那个年纪轻轻就封官拜相的宁国左相季羽成了。
可是她该如何应对?年少有为,城府颇深,不好对付啊!
她努力维持着她能够想到的大家闺秀的模样,尽量不显露出慌乱。她知道季羽成也在打量她。
温婉娴静,知书达理,江山长说得不假,言儿还真有股子女先生的气派。
“哥,哥哥。”
季羽成的眼中浮起一层淡淡的柔光,对她的紧张恍若未察。
“没事就好。你大病未愈,要好生修养。”
他扶她到床上躺好,骨节分明的手指拉过柔软的锦被,细细盖好。陶千雪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理智告诉她,应该去想如何应对眼前之人,脑子却丝毫不受自己控制,铜钱、机场、白衣、丫鬟……纷乱复杂,搅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神思恍惚中,左手被握入一只温暖厚实的掌中,刚才被白衣人握住的地方已经显出根根分明的红色指印。陶千雪未来得及遮掩,双手早已落入温暖的掌中。
白手红印,这般明显,他不可能没有看到,不曾言语,是为了维护妹妹的声誉吗?
宽厚的手掌中似有薄薄的硬茧,温柔的摩挲,让她渐渐放松了心中的防备。
“言儿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凉?”
“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貌似合理的回答。
“师父性情古怪偏执,若非学成下山,家信也不许通一封。我也是回京后才与江山长联络上。这些年我在幽山学艺,留你一人在源城孤苦无依,无人照料。言儿可曾怪过哥哥?”
陶千雪努力扯了扯嘴角,“怎么会呢?江……山长待我很好。”
“那就好,”季羽成抬起沉静的微笑地看着她,“父母早亡,季家只剩你我兄妹二人。今日好不容易团聚,从今往后哥哥一定会好好护你。无论是谁,敢伤你一分一毫,我定会加倍讨还。”
他语气温柔如风,眼中却分明闪过一抹冷凝。陶千雪心中一个激灵。
“哥哥说笑了。有哥哥在,谁敢欺负我。”
“那就好。我们分开这麽久,哥哥最怕言儿与哥哥生分。有什么事都不肯告诉哥哥。言儿,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才是最亲近的人。血脉是永远无法割断的。”
这似乎话里有话。
“哥哥多虑了,这个我自然明白。”
季羽成似乎很满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如同雨过天晴的湛蓝与他的一身蓝衣竟是如此相称。陶千雪一时看呆了。
“我的言儿能在俊杰云集的无名书苑做女先生,自然是最聪明的。再有几个月,你就要及箅了,言儿心中可有什么人?”
他果然还是知道了。那个叫兰溪的丫头说过,他出身江湖,似乎还是什么了不得的门派。刚才那白衣男子大笑质问根本毫无顾忌,莫说是江湖高手,只怕再久些连府丁也要招过来了。
他是想抓住刚才那个白衣男子吗?
陶千雪忽然不想有人抓住他,可笑,她自身难保,竟然还有心去保护一个冒失的陌生人!
“言儿?”
一只大手在她呆呆的眼前晃了晃,她连忙回神。
“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哥哥刚才说什么?”
“我是问言儿在源城可有什么中意之人?”
“当然没有。”
“没有也好,”季羽成将她的手放进被中,细心的为她盖好,“京城卧虎藏龙,能人才子济济。想娶我季羽成的妹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累了就歇着吧。哥哥还有些公务,晚些再来看你。”
陶千雪自不敢留,连忙应道,“哥哥慢走。”
眼看着季羽成跨出房门,方才无声地呼了口气。
太可怕了!被那双眼睛沉静地看着,她有一种连灵魂都无所遁形的感觉。
她伸出手来,仔细地看了看腕间的铜钱。
辰启元宝。
她听过康熙通宝,乾隆通宝,光绪通宝,这辰启嘛……莫非也是年号?照这样看来,两边的文字礼仪倒也相通,绢丝服饰飘逸不失庄重,尤其是马车上那丫头的装束倒与她心中的江湖印象一般无二。
这铜钱做得甚是精巧,直径不足两厘米,却字字清晰。字迹凸显,潇洒刚劲,字与字之间还有铸有桃花暗纹,一面三朵,一面四朵。画法似乎与字同出一家之手。质朴的铜钱被寻常红绳一编,看起来不像是市面上流通的钱币,倒像是定情信物。
难道是刚才的白衣男子?他和这身体的原主莫非是恋人?不对,方才的情形,那男子认得这枚铜钱却不像是送物之人。季羽成与她谈话时分明也看到了这枚铜钱,那神情倒像是早识此物,理所应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季言染真的有什么情郎,却不是方才的白衣之人?那他为什么要盯着自己的脸,他们认识,或者是这身体的原主和他认识的某个人长得很像?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的跳了。
“唉……”
她连自己都管不过来,那还来的闲心管别人的事。
眼下形势已经很明朗了,她不知什么原因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占据了季言染的身体。她是不是该回去,能够回去吗?可是没有荀影,这里抑或那里又有什么分别?
荀影……你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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