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军撤到了寨门,整饬队伍,几个指挥使奔走号令,军卒刀弓出鞘,凶威复起。
民夫们围着几个营头站定,叶广济、李三他们就在最前面,正对军卒的攻击队伍。
“弘武,这些军汉真打算对俺们下手么?”
一个老汉握着条扁担,惴惴地看着左右,脸色惶惶,但脚步却一直站在叶广济身前。这老汉前替叶广济拿着铁桦棍半天,这会儿也挤到前头来了。
“不知道。”叶广济张嘴吐出口血沫,努力挥动了几下握着的铁桦棍。
手臂疼痛,但怎么也可以忍耐,万幸的是腑脏没有出大问题,才真正让他放心下来。
官军会不会杀过来,叶广济是真不知道。
“待会儿万一厮杀起来,最好一开始就杀进官军中去,这些百姓虽然敢拼,但哪里能是职业军人的对手?怕是,两三下就被杀散了……”
“算了,我好歹多拼掉几个,也算是对得起卢弘武了,我们哥俩将来地府相见,想来他也不介意我借用了他的躯体吧……”
几个乡老努力在前头呼号解释,但是官军却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般地做着攻势准备,还令众人把卢弘武李三绑缚过去磕头领罪。
就连崔县尉似乎也被几个军汉连推带搡地轰出了寨堡。
民夫们终于死心,只能厮杀一场了!
李三叔和几个营头早就开始准备,他们都是见过阵仗的。
篱笆栅栏等重物都抬到前面,许多木板车子也被抬上来,拦住军卒冲击,青壮都被安排下去几条防线,妇孺弱小都躲到后面屋宅顶上。
坪乌堡里修路器械也多,棍棒叉子这些人手一杆,镰刀算是唯一开刃的东西了。民夫队伍乱糟糟的,虽然没任何规整可言,但胜在人多,气势倒也不弱。
会些拳脚功夫的百十条大汉都被集合在一起,让叶广济和李三带队,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些破旧盾牌,也都让他们拿着,准备厮杀。
叶广济顶在最前面。
堡子里的民夫仓促聚合排阵,比刚才纷乱颠跑的模样强了很多。
燕地自古就是征战之地。
这一仗虽然来的糊涂,可民夫们真的站到了前面却并不含糊,避无可避那就放手一搏,燕州儿女从来不惧阵战厮杀。
官军蛮横不讲理,刀就要砍过来了,总不能放手就戮。
万一这帮官军杀红了眼,屠光了堡子,事后挂个什么剿寇的名义那才是冤枉。
听说,淮东道下面几处大州已然饥民纷起,抢了不少县乡。朝廷派大军过去剿杀,都是直接杀成了一片白地,不管男女老幼通通杀绝,连根人毛都没放过!
这种惨事似乎就在眼前,通许县虽然在大周朝还没碰到过这等惨案,但是史书上却从来不乏这等残害百姓之事,杀良冒功,历来是军中顽疾。
燕地百姓大多会几手拳脚,也都听父老相传过这种杀伐故事,虽然可怖,但燕州人却知道该是如何坦然面对。
面死而生,已被烙印在燕州儿女的骨血里。
哭声已消失,妇孺把吃奶的娃娃捆在身后,护住身后的老幼,拿起锄头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男人们在前面列阵,沉默着。
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堡子里笼罩着一股悲壮的气氛,沉闷得可怕。
就连对面的军汉们也被这股气氛弄的心神不宁,虽然着甲披挂,军刀弓弩出鞘,但军心浮动也看得出来。
几个指挥使站在土石垒砌的堡墙上,似在做着进攻的最后准备。
叶广济仔细观瞧着对面军阵变化,他知道,自己必然是官军攻击的重点。
那犀利强劲的飞矛,叶广济没有把握再抵挡一次。
或许,待会儿应该首先冲进官军队伍当中混战,凭着自己的速度应该更多几分机会。
只是不知道官军的弓箭手如何……
抬头看了眼,清晨的雨已停了,朵朵白云似在散开,天际广阔无垠。
这个世界也挺美的。
或许这就是自己对这世界的最后一个印象吧。
就在叶广济以为战事再也不可避免的时候,突然天际一片白光闪过,直落下来。
叶广济猛地睁大了眼睛。
几条人影悠然出现,正好位于民夫防线和军卒队列之间。
无数人惊呼出声,旋即又戛然而止,似乎是怕自己粗鲁的声音,惊扰了突然出现的人物。
是仙人!
众人跪倒一片!
叶广济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男的星眉朗目,背负长剑,女的仙袂飘飘,风姿卓绝。
一层光芒笼罩,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比起灰头土脸的民夫和军卒,几个隽逸身影像是从古诗意境中走出,步履凡尘的神仙中人。
白光散去,几个人影更加清晰,所有人都看得真切,但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场面寂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片刻后,人群才躁动起来,无数赞叹惊讶声,越来越响,直到喧嚣尘上。
一辈子都未见过的神仙居然出现在面前,许多民夫村妇直接趴在了地上连连磕头。
“仙人……”
叶广济的目光再也挪转不开,心里的震撼无法言表,传说中的事情居然发生在眼前!
辛福来的太快,有点让他不敢相信。
一个灰衫道袍的中年道长,只是冲着军卒甩甩手,已经收起武器的军士们立刻退去,就连那暴躁的单指挥使也下马收了刀枪,静悄悄地牵马出了堡子。
那道长脸面儒雅,一脸笑意地转过身看着民夫们,语气温和醇厚,所有人都听的真切,“你们这里谁管事?”
春风般的语气,让踌躇不敢动弹的民夫们像是复活一般,欢呼过雀跃,喜极而泣。
官军退了!
大家不用死人了!
叶广济也是长出一口气,这个世界仙人虽然极少显出踪迹,但一旦现世,什么世俗权势都要低伏。
眼前这一劫难,总算是过了!什么地陷阴煞,妖魔鬼怪地都交给仙人吧。
叶广济身子一阵摇晃,疲惫像是洪水般把他淹没,恨不得立刻躺倒。
民夫还在激动地磕头乱叫着,仙长,仙师,仙姑,剑侠……
李三几个营头扔了枪棒,赶紧上前施礼叩拜,诉说事情由来,地陷如何凶险,官军如何蛮横。
见到仙人似乎也不嫌弃大家粗鄙,更多人围了上去,知道仙缘难遇,许多人就跪在那里连连磕头,各种祈求。
叶广济却没有动,也没上前。
他可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普通民夫或者军汉瞧不出他的跟脚,但这个世界的修仙之士可是神通无量,他哪里敢贸然往前面凑!
回家!两个滚烫的字眼,在脑海里滚来滚去,最后一狠心转身离开。他真怕自己忍不住跑上去,拽住那风度翩翩的仙师,问如何让自己回去地球。
身后有几个小子倒是怂恿叶广济往前去,被他瞪了几眼,一帮人干脆都跑去看仙人了。
找到自己的地方胡乱洗漱了两把,找了件破袄换上。
叶广济不休息,转去了寨门处,装作监视退去的官军,斜跨着坐在一处垛口上,心里却默默寻思,一边摸索着体内的气流缓缓运转疗伤。
身体倒还坚持得住,活动一下似乎气血畅顺一些。
没多大功夫就有一老一少两人跑过来,正是先前替自己一直拿着铁桦棍的老头和他孙子。
老头原本姓吕,一生养驴为生,后来大家都呼唤他老驴头,本名都忘了。他孙子长得跟他一般干瘦,倒是有个好名,叫做吕长生。
这会儿他扯着孙子过来,那孩子还在不住回头,瞧着已被乡民围着的仙人,嘴里嘟囔着要去看。
只是孙子的脾气不如老爷子执拗,才被扯来。
“老驴头,有事么?”叶广济揉着肿痛的肩膀,有些奇怪地看着这爷俩。
寨子里的民夫们这会儿都跑去仙人那里,熙熙攘攘地跪了一地。有大声祈求拜师收入门下的,有求医问药,更有求子求财,各种古怪要求,好笑而无知。
几乎所有人都跑去撞机缘。
偏偏这驴老头独独过来,叶广济不由心里大奇。
“呵呵,这许多人过去,仙人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烦躁了,俺就不过去了,反正这次能活下来也算是不亏啦……”
老汉扯着孙子上了寨墙,弯着腰,脸上笑的颇不自然,一脸褶子都陪着小心,“俺知道大郎你是个实诚人,跟着你不吃亏。”
叶广济笑笑,也不说话,把棍子搁在一边垛口处,望向远处不断远去的官军。
这老头显然还有话说,叶广济也不问,在记忆中,卢弘武平日正是个低调少语的狠人。
老驴头跟他虽然相熟,但关系不佳。
这老汉平日在堡子里干点杂活,营地里几头驴子也被他调教的顺溜,但是为人有些奸猾。
卢弘武往日多跟豪爽之士来往,就颇不喜欢这爱占便宜老头,但平日些许小事也不跟他计较。
看着叶广济不搭话,老驴头干笑了两声,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把他孙子也拽在叶广济身前。
“大郎啊,这次能活下来多亏你了,老汉有今天没明日的,死也就死了,今天就求你个事,请大郎无论如何答应下来。”
说着老汉就跪了下来,连着莫名奇妙的吕长生都被他拽倒跪下。
“哎,你这是干什么?”叶广济倒是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把老头扯了起来,“您老一大把年纪了,还扯这些干什么,有事你就说。”
老头干瘦,被叶广济一扶他,几乎是端了起来。
好在这老汉筋骨倒也结实,挣扎着下来倒是站的稳稳当当。
他孙子还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两人,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虽然瘦小,但眼神很是灵动,显然也跟他爷爷一样是个机灵鬼。
“大郎,其实没什么……你也知道,俺家长生从小孤苦,跟老头子相依为命,在这营地里过活不易啊……”
老驴头本来还有些畏畏缩缩,说到后面才放开一些,只是有些凄惨苦楚。
“这年月眼看不太平了,更有邪魔作祟。仙人能护得了一时,但转眼就会走掉,照顾俺们不得……人间的孤苦,仙人从来都是不管的,也管不了……”
叶广济心里震动,从未想到这老头还有这样的看法。
“……大郎,我只求你一件事,帮俺把长生这孩子收进你们铁拳门里吧,做个小厮,喂马洗衣做饭都行!只要给口饭吃!老汉有今日没明日的,说不定那天就躺倒了。平日俺耍奸躲滑,东摸西偷的,也不过是想多省下几口,喂饱这从小就没爹没娘的孩子啊……”
说到后面,老驴头已是声音嘶哑,苦不堪言。
吕长生更是抱着爷爷胳膊大声痛哭起来。
叶广济不禁被深深触动,脑海中一幕幕画面火辣辣地浮现出来:
通许县各乡土地已是两年几乎绝收!永宁河大段河床干涸!朝廷的义仓却空空如也,通许县往年富庶,今年却已有饿死之人!
朝廷大军过境,每过一次少不得祸害一番!卖儿卖女已是街头常景!通许县城施行宵禁,但每天早晨,街头总能看见血迹和死尸,惨不忍睹!
还有等等……
昨晚浮光掠影般的画面,此刻像是针扎一样,刺进了叶广济的心里。
刺得他心痛!
卢弘武或许已看惯了这些,有些麻木,但他叶广济可是从小就生长在物质丰富地球世界的小青年,哪里见过这些?
铁拳门毕竟还算是有点家底,但是养父卢老汉仍然不得已,把卢弘武这大肚汉弄进民役营里来混饭吃,民役营的幸苦谁不知道?死人都是常事!
就算是二十一世纪的地球,土石施工已完全机械化,可仍然是有死亡指标的,何况这里的人力挖掘,肩挑手扛的农耕社会?
在记忆中,民役营的工地上,死人也是常见!危险的工地,紧急的工期,军队的监视和镇压!
更残忍严酷的刑徒工地上,天天都在往外面抬出死人!
叶广济悚然而惊,再回头看向那场地中间苦苦哀求的民夫,一股无法言表的痛楚横梗在心头,他为自己刚才还有些讥讽的念头感到深深的惭愧。
这些民夫不是地球上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闲人,烧香拜佛只为了满足种种邪欲妄想,眼前这些可怜的人们,祈求的不过是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自己既然来到这里,重活一回,就该做些什么!
想起刚才随着自己一声吼,就把命都豁出去跟官军对阵的民夫们,一股深深的羞愧让叶广济面孔像是火烧一般。
心里发狠,念头百转,叶广济狠狠地看着堡子外辽阔的燕地山川。
这个世界就算是再穷困,但自然资源却是丰饶无比,就算是燕州这样的人烟繁盛之地,乡野之间,仍然有极多未曾开垦的蛮荒之地。
地球上早就无数濒危或者灭绝的狼虫猛兽,在这里野外极多,要放在地球上,不知道能让多少食客狂吞口水。
凭着地球上受过的教育和信息爆炸的网虫经验,他就不信搞不定一点吃喝!
就算是永宁河水干涸,鱼虾绝迹,他也知道,那露出沙土的河床下面,藏着不知道多少泥鳅黄鳝!
那玩意可是耐活,感谢百家讲坛和自然频道,总让自己有些手段。
“老驴头,你放心,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大家饿着!”叶广济一掌拍在寨墙上,狠狠说道。
“你倒会哄人,北疆边军都快没粮吃了,你莫非能变出米粮来么?”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噗嗤笑出声来。
叶广济大惊,赫然转身。
一个明眉皓齿的神仙侠女,背依长剑,笑意盈盈,嘴角弯弯,说不出的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