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荷夷舰队占据澎湖
不知是何缘故,经历万事、统御千人的李旦,对无名小卒郑芝龙却记挂在心,这趟远航途中竟然萌发思念之情。船队经过厦门大担口,他就向陈衷纪反复提起当年救人的情景;船队泊靠澳门时,他又特意派钟斌上岸探寻,查问无果则颇感失望;如今却在这三宝垄意外重逢,使得他欣喜难名。
回到“新洋号”,李旦当即把郑芝龙带到他在舵楼底层里的舱房,坐定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这少年家端详了一番,无限感慨地叹道:“唉,三年多了……”
“是啊,三年多了,大人!”郑芝龙恭谨地应说。
李旦:“当时你跟我的船到澳门,不是说是要找你的舅父吗?”
芝龙:“是的。”
李旦:“找到没有?”
芝龙:“没有。”
李旦:“为什么?”
芝龙:“他可能离开澳门到南洋去了。”
“哦!”李旦问,“那你呢,没回家乡?”
“没回去,”芝龙答说,“小的就留在澳门做工。”
李旦:“做什么工?”
芝龙:“在洋人办的铸炮厂里组装火炮。”
“在澳门那铸炮厂,”李旦大感兴趣,“做了多久?”
芝龙:“做了三年,大人。”
“三年!”李旦急切地再问,“那你懂不懂铸炮、装炮?”
“铸炮不熟,装炮很熟,还学会发炮,大人。”芝龙答道。
“好啊!”李旦极感振奋,拍案站起;继而又感疑惑,不禁问说:“既然是这样,你为何不留在铸炮厂却跑到爪哇来?”
“大人,”芝龙上齿咬着下唇,强忍悲愤,“小的在澳门受骗被卖到爪哇,这回是从巴达维亚逃出来的。”
“唉!”李旦叹了口气,“记得当初我曾经劝过你: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难;你却说男儿志在四方;如今吃到苦头了吧。”
“是吃了苦头,不过,大人,”芝龙执拗地应说,“小的认为不应该遇难而退。”
李旦:“不该遇难而退,那该如何?”
芝龙:“男子汉应该知难而进。”
李旦:“噢,为什么?”
郑芝龙明亮的眼睛闪射出坚毅的光芒:“因为知难而进才有希望成为一个强者,而遇难而退则永远是个弱者。”
李旦被这句答语深深触动,他盯着芝龙那张尚存一丝稚气的俊俏脸庞,问:“你凭什么这样说?”
芝龙:“我看荷夷就是这样。他们不畏艰险,历尽千辛万苦,从数万里外的欧洲来到东方,结果发了大财,成为强者,单单爪哇一地,就不知有多少我们唐人和当地土人在他们手下做工,有的甚至成了他们的奴隶。”
“芝龙,”李旦笑了笑,“看来,你很羡慕荷夷啊!”
“小的不是羡慕荷夷,”郑芝龙答说,“他们的欺诈和残暴是极其可恨的,但他们那种不怕牺牲、迎难而上的精神很值得我学。”
李旦微微颔首,继续问道:“不过,现在你正落难,连澳门铸炮厂恐怕都回不去,你想要怎么样呢?”
郑芝龙眼珠转了转,恳切地应道:“小的想跟随大人去经受磨炼。”
李旦瞥了他一眼:“你一心想当强者,跟随我就能达到你的目的?”
芝龙嗫嚅地:“是。”
李旦连连摇头:“不,不,天下事很难逆料,你别看我现在是个有钱人,你可不知道我这一路走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郑芝龙一愣,疑惑地:“大人的意思是不愿收留我?”
“如果是这样,你怎么办?”李旦故意反问说。
芝龙低下头,沉吟片刻,答:“大人如果不愿收留,我这就上岸,走自己的路。”
“好啊,你这小子,”李旦哈哈大笑,出手点着芝龙的鼻子,“那我就不让你上岸。”
郑芝龙一听,顿时明白,连忙下跪拜道:“多谢大人宏恩!”
李旦挥了挥手:“起来吧。”
“小的尚有一事相求。”芝龙仍然跪着。
李旦:“有什么事,站起来说。”
芝龙站起身,抱拳:“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少年家,恳求大人也收留他。”
李旦:“他是什么人?”
芝龙:“他是我的好兄弟、好同乡,名叫何斌,这回是他用巧计帮我从荷夷的魔窟里逃出来的。”
李旦:“噢,他会用巧计?!”
芝龙:“是的,他原是荷夷的通事,会讲一口流利的荷兰语和爪哇的当地土话,可算是个人才。”
“好,叫他也留下。”李旦满口答应,随即带着芝龙走出舵楼,来到甲板上……
何斌正被水手们围住问七问八……
郑芝龙走过去把他拉到李旦跟前,激动地说:“我们都可以留下啰,快拜谢李大人收留之恩。”
何斌一听,喜出望外,扑通跪下,连声拜谢:“感谢李大人,感谢李大人!”
李旦:“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是,”何斌应着,恭谨地站起身。
李旦随即将火长陈衷纪召来,交代说:“这两个少年家就交给你了,好好教他们学学航海本领。”
“遵命。”陈衷纪高兴地应道。
当晚,郑芝龙与何斌被安排在船首的水手舱里,和水手长钟斌住在一起。
翌日早晨,“新洋号”和船队的其它四艘海船,相继升帆拔锚,兜起习习海风,缓缓离开三宝垄港码头,朝着东北方向,驶入大洋……
就在李旦离开三宝垄的前三天,一支负有特殊任务的荷兰船队,已经从东印度公司总部所在地巴达维亚启航。
自明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2)联合东印度公司成立,荷夷就把侵略魔爪伸向中国东南沿海,并于万历三十三年八月间入侵澎湖;当时福建巡抚闻讯,立即派遣都司沈有容进兵剿之,逼退了荷将韦麻郎。
但荷兰侵略者并不死心,在事隔十八年之后,现任的总督柯恩又派出一支舰队,联合英国人,远征中国,于今年六月初进攻澳门,不料却遇到葡萄牙军队和中国民众的顽强抵抗而告失败。舰队司令罗尔森乃率余部转占澎湖,并向总部求援。
柯恩一接到报告,十分恼怒。他深知中国、特别是东部和南部沿海地区,不但物产丰富,劳力优秀,而且人口众多,市场广阔;葡萄牙人仅仅租借到华南一个小小的澳门,建立了和中国的直接贸易关系,就获取到巨额的利润,这叫人怎能不心热眼红。
这回,他派罗尔森上校率舰队与初到东方的英国人联合出征,原以为可轻而易举攻占澳门,进而扩大战果,占领更多的据点,以垄断对中国的贸易,万想不到却败在葡萄牙人手下。
现在,罗尔森已经按照第二套方案,转到中国东南,并重新占领了澎湖,这算是对澳门战役失败的一个补偿。为了把这新的据点澎湖建成入侵中国的桥头堡,柯恩经慎重考虑,决定委派刚提升为少校的得力部属雷克前往支援,并进一步查清此次澳门战役失败的情况和原因。
雷克年轻时曾在柯恩的旗舰上服役,战斗勇敢,航务熟悉,而且善于谋划,曾多次到过中国沿海,前不久又在澳门探得不少情报,并招募到百多名华人劳工,深得公司上层的赏识,因而雄心勃勃。他一接到委派令,就意识到这项任务非同一般,执行得好,有望再次升迁,当即全力以赴,遵照柯恩总督的指示,抽调了两艘战舰和两只快船,挑选了麦丁少尉等一批精干的官兵和船员,组成支援船队,满载武器弹药、修船木料,和各种工具、用具,备足食物和淡水,携带当年韦麻郎绘制的台、澎海域地图副本,赶赴澎湖。
船队越过赤道,乘着强劲的西南季风,一个月风雨兼程,这一天傍晚绕过风柜角,进入澎湖湾,但见港内波平浪静,帆樯稀稀疏疏,一轮斜阳即将落入西海,把光辉铺洒在碧蓝的海面和金黄的沙滩上……
当船队的船员们陶醉在眼前这美景时,岸上已经响起了阵阵的欢呼声。
正在督管当地劳工筑建城堡的荷兰士兵,见到高挂着荷兰国旗的船队到来,当然是欢欣雀跃。
消息很快就传到远征军司令的耳中,多日来愁眉不展的罗尔森立即赶到码头,将雷克少校接上岸,相偕来到他的临时行营。
这行营是用土墙、木梁和陶瓦片筑成的平屋,设前后两个大门,四周窗户则开得小而密,屋内显得有点阴森。
两人在小厅里坐定后,罗尔森先热情开言道:“雷克少校,这一路你多辛苦了!“
“我只是尽到自己的职责,司令长官。”雷克应说。
罗尔森:“真没想到支援船队这么快就来到澎湖,你该是日夜兼程吧。”
“我都是遵照柯恩总督的吩咐,”雷克说着,将随带的一份文书呈给罗尔森,“这是船队运来的器物清单,请长官先过目。”
罗尔森接过清单,仔细阅过,神情激动地:“太好了,太感谢总督大人了!”
雷克:“柯恩总督接到长官您的报告,极为关切,立即按照您的请求调集各项器物,并命令我务必安全送达。”
罗尔森满面笑容:“总督大人对我的厚爱,我将永志不忘。”
雷克语气一转,弦外有音:“总督大人还十分关切此次澳门战役,吩咐我前来了解详细的、全面的战况。”
“噢,”罗尔森听出话意,忙说,“我已经在报告中禀报过了嘛。”
“是的,长官已经报告过,”雷克应道,“不过,柯恩总督一时还弄不清楚为何会受到如此重大的损失。”
“都是因为和英国军队联合作战,”罗尔森坦然解释说,“英国人只想占便宜,不想出力气,我军登陆后,他们竟然按兵不动,致使我登陆的精锐部队陷于孤立,最后招致失败。”
雷克:“总督大人的看法是,澳门乃弹丸之地,葡萄牙人势单力薄,即便是我方单独作战,也完全可以予以攻占。”
“情况是这样,”罗尔森进一步解释道,“我军登陆后,不但遇到葡萄牙军队的顽抗,还有澳门的市民、修道士、传教士,更严重的是还遇到中国士兵,满山遍野都是向我们反击的敌人。为了保存实力,我下令撤离澳门,转到台湾海峡,一战就夺取了澎湖,为我东印度公司在远东赢得一处绝佳的据点。
雷克听罗尔森这么一说,感到不宜再追问,当即转了个弯,赞道:“长官英明!”
第二天,遵从罗尔森的命令,雷克带领手下人马,投入到修复船舰和筑造城堡的紧张劳作中。
很快过了一个月,这一天上午,身着上校军服的罗尔森,来到澎湖本岛南端的炮台工地,找到雷克,一见面就和颜悦色地招呼道:“雷克少校,辛苦啦!”
雷克立正敬礼:“谢长官!”
罗尔森回礼后走进工地,举目扫视,但见这临海的小山包上,已经用大石料砌出两个齐胸高的炮垒,每个炮垒均留出三个炮位;士兵和劳工们正在修整地面……
雷克鞠了个躬:“请长官检查指导!”
罗尔森走到炮垒前端,伸开手掌,拍了拍石墙的顶部,量了量石墙的厚度,点了点头,问:“什么时候可以全面完工?”
雷克:“明天即可安装火炮,三天内可以全面完工。”
罗尔森:“这样很好。”随即唤道,“你过来。”
“是。”跟在后面的雷克趋前一步,站到罗尔森身旁,一起面对着大海。
罗尔森转过脸,满面笑容:“雷克少校,这一个月来,你做得很好啊!”
“长官过奖了。”雷克恭谨地应道。
“确实做得很好,”罗尔森强调说,“我已经将你的业绩,写入呈送给总督大人的报告中,为你请功。”
雷克甚感意外,连忙道谢:“谢长官!”
“你手下那位麦丁少尉表现也很不错啊,”罗尔森继续说,“据我观察,他和那些当地的华人劳工都能直接交谈。”
雷克:“是的,他在巴达维亚管理劳工已有三、四年了,接触的人很多,虽然中国话讲得不大流利,但和华人劳工交谈并不困难。”
罗尔森语气突然一转,厉声地:“听说,当地劳工曾告诉他,本司令抵达澎湖时,并没有中国军队,也没有发生战斗……这全是胡说八道。”
“啊?!”雷克暗自一惊。
原来麦丁确实听过当地人说,中国驻军因饷银无着,半年前已撤出澎湖,荷兰军队只是检到便宜,跟罗尔森所吹嘘的“战绩”完全是两码事;雷克正想找个机会密报给总督,不料现在竟被戳破……
罗尔森看他不敢应声,冷冷一笑:“雷克少校,我再次告诉你,驻澎湖的中国军队是本司令用计吓跑的,你明白吗?”
雷克至此,无路可退,只得应道:“明白,长官。”
“你明白就好,”罗尔森声色俱厉,“今后谁再敢传播这种谣言,本司令将以军法处置,绝不宽容。”
雷克:“是。”
罗尔森看他已低下头,又转回原先的语气,问:“雷克少校,这回从巴达维亚启航,你有没有携带韦麻郎司令当年绘制的台澎地区海图?”
雷克:“有,长官,我携带的是副本。”
罗尔森:“仔细读过了吗?”
雷克:“仔细读过了。”
“这样很好,“罗尔森说,“我们远征中国的舰队,既然已经占据澎湖,就应该把台湾和中国东南沿海,划入我们的势力范围;首先要在台湾西海岸设立据点,以便和澎湖相互呼应。”
雷克:“长官所言极是。”
罗尔森:“因此我决定,派你带领一艘军舰、一艘快船,前往台湾探查。”
听到这里,雷克已明白罗尔森的用意,他坦然应道:“遵命!”
罗尔森:“你可以就近先到北港,然后转到大员;这两处韦麻郎的海图上都有标示,探明情况后尽快返回澎湖报告。”
雷克:“是。”
罗尔森:“我给你两天时间准备,后天你就带队出发。”
雷克:“遵命。”
罗尔森:“还有,麦丁少尉既然懂得中国话,为方便工作,你就带他一起去。”
雷克举手敬礼:“谢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