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义父、义子谈海论兵
仲秋季节的平户,天气晴朗,凉风习习。三天前接到快帖的颜思齐,一大早就带着一大帮伙计和卫丁来到码头。
据厦门送来的快帖称,商行主船队在金门海域突遭暴风袭击,李大人在指挥抗风时不幸落入大海,最终虽然绝处逢生、获救归来,但已元气大伤,这叫他怎能不忧心忡忡?
从卯时等到辰时……从辰时等到巳时……直等到午时三刻,港湾入口处才出现那支船队的帆影。
颜思齐舒了一口大气,心想这位恩深谊重、情同手足的大头家,此番大难不死,也该享享后福,见到面一定要苦劝他再也不要出海啰。
“新洋号”领着船队越来越近,转眼就靠上码头。陈衷纪、刘奔、钟斌站在船上向颜思齐挥手致意后,就忙着抛缆索,搭跳板……
稍顷,李旦由一位少年家搀扶,走出舵房,来到舱面,码头上即刻响起阵阵欢呼声……
颜思齐在欢呼声中仔细一看,那少年家面生得很,但和李旦却显得很亲密,未免有些疑惑。心里正在猜测,李旦已经踩过跳板,踏上码头,他赶紧趋前,单膝下跪拜道:“思齐恭迎李旦大人!”
李旦忙把他扶起:“思齐兄弟何必多礼。”
思齐站起身,牵起李旦的手,两人相互端详了一番。
“大人福体该已康复了吧!”思齐关切问道。
“已经好多了,”李旦应说,“这些日子让你多操心了。”
思齐:“大人康健乃金阳之福,我算不了什么。”
李旦:“不,不,金阳商行没有你也不行啊……”正说着,忽觉得左腿乏力,身子一歪,郑芝龙连忙将他扶住。
思齐和善地看着芝龙,叩问:“大人,这位少年家是……”
“哦,我忘了给你介绍,”李旦脸带喜色郑重宣称,“这少年家是我的儿子。”
“啊?!大人的儿子?”思齐和在场的一大帮伙计连同郑芝龙本人,全都惊奇不已。
“哈哈哈!”李旦看他们一个个张着嘴巴,不禁笑道:“没错,他是我的儿子。”
思齐怎么说也无法相信,他低下头喃喃而语:“李大人哪来这么个儿子?”
“哪来这么个儿子?哈哈哈哈!”李旦更是开怀大笑,“这儿子是我从海上检来的!”
“海上检来的儿子?!”大伙更感惊愕。
“不信……”李旦指着随后到来的刘奔和陈衷纪:“你们问问刘奔、衷纪他们就明白了。”说着,在芝龙的搀扶下一步步朝着商行走去。
颜思齐和一大帮伙计、卫丁连忙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上扯着刘奔、衷纪、钟斌悄悄攀问,才知道这少年家名叫郑芝龙,突遇风暴时是他冒死跳入海中,救了李旦大人一命。
但对李旦因何宣称郑芝龙是他的儿子,衷纪等人也全不知晓。
回到商行,李旦对颜思齐提出的“摆宴庆贺”、“敬拜请安”等等建议,全都不予采纳,只要求一切从简。
特别令人感到讶异的是,这位李大人竟吩咐仆役在自己的居室里添加一张四尺床,说是要给郑芝龙睡觉用;对爱妾杨秋花,则半劝半推叫她到商行家眷房宅暂住几天,弄得苦等了一整年的秋花妹子不停地抹着眼泪……
当晚提前用餐。餐毕,李旦一如在福船上那样,让郑芝龙侍候他洗澡更衣,为他按摩上药,然后半卧在一张靠墙的雕花红木躺椅上,假寐片刻,醒来一看芝龙站在他跟前,便坐起身亲热唤道:“芝龙!”
“什么事,大人?”芝龙应说。
李旦:“来到平户,你高兴吗?”
芝龙:“能在大人身边,我都很高兴。”
李旦:“今天在码头上,你感到很突然吗?”
芝龙:“是的,大人。”
李旦:“你会不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芝龙:“不会,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说我是你的儿子。”
李旦:“那我现在告诉你。自从在大担口将你救上福船,我就一直把你挂在心上,但澳门分手后却未能再相见。三年啊整整过了三年,谁能料到我们竟然在三宝垅重逢,而且就此相聚在一起,连那狂涛恶浪都没能把我们割开,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芝龙凝思片刻,“这也许是缘分吧!”
“对,正是缘分,一种像是亲缘的缘分,”李旦带着几分稚气满怀深情地说,“你知道吗,那天一沉到海底,我的神魂就离开躯壳钻出海面,在海上飘呀飘呀飘,飘累了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就在那魂儿快被狂风吹散的瞬间,一尾小龙从天上飞了下来,用两条长须把它捆缚在头壳顶,继续飞呀飞呀飞,飞到小嶝岛海边的渔船上,将这神魂重新装入我的躯壳;当我睁开眼睛时,怎么一眼就看到你?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想,你我两人准定是被一种亲缘紧紧绑在一起,再也割舍不开,所以很想要收你做我的儿子……”
“要我做你的儿子?”芝龙心头一热:“那你亲生的儿子呢,大人?”
“这你就不要问了,”李旦摇了摇手,继续说道,“当然,你毕竟不是我亲生的,我是要你做我的义子,可就是不好意思开口,今天在码头上不知为何,竟把这藏在心底的话吐了出来……”
郑芝龙听到这里,热泪禁不住涌上眼眶:“大人,你真的要收我做你的义子?”
李旦:“当然是真的,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郑芝龙热泪夺眶而出,双膝下跪,抱拳拜道:“义父在上,小儿芝龙在此叩拜!”说着,连叩三个响头。
李旦俯身将他扶起,眼含泪花:“孩子,我的孩子,快起,快起!……”
芝龙站起后,李旦郑重地说:“芝龙,今天正是张道吉日,我既收你为义子,自当赐你信物,以作永久纪念。”说着,从躺椅后的墙上摘下一把古剑,递给郑芝龙。
芝龙单膝下跪,双手接过一看,那赤铜的剑鞘上雕铸着两条吞云吐雾的游龙;再把剑身抽出,只见锋刃犀利,寒光逼人,不禁惊喜交加。
李旦:“此剑乃元朝一铸剑师汇集蒙、汉铸剑术精工锻造而成,名曰‘龙吟’,具有斩铁如劈木之功,十余年前我在杭州用千两纹银购得,一直佩带收藏至今,现赐与你,做为你防身护主的利器。”
芝龙捧剑叩首:“谢义父!”
“你起来吧。”李旦说着,又从床头旁的铁柜里取出一件磷光闪闪的短褂,亲手帮芝龙套在身上,结好纽扣,问:“这短褂子穿起来感觉如何?”
“感到十分厚实又格外柔韧。”芝龙答说。
李旦:“它是一般的短褂子吗?”
“不,”芝龙摸了摸身上那短褂,“这该是一件护身的软甲。”
李旦点了点头,笑问:“知不知道它用的是什么材料?”
芝龙想了想:“这材料一定很奇特。”
“没错,”李旦娓娓道来,“这软甲是用爪哇的野蚕丝、台湾的鹿蹄筋和西洋的铜丝线编织成型后,内外各胶上一层犀牛皮而成,穿在身上如同皮毛短褂,不会被人发现;但其功效则超过铁制的铠甲,不仅刀枪不入,且能防水防火。”
“哇,如此珍贵神奇啊!”芝龙真是惊喜交加。
李旦颔首:“正是,早年每逢出战我都穿上它,屡试屡验;近些年来一心一意经商,很少用它了,现赠与你,正可发挥它的妙用。”
芝龙激动万分,双膝下跪连连叩首:“义父宏恩,孩儿当粉身以报。”
李旦把他扶起:“明日我将任命你为商行总部的‘协理’,过两天你就住到我居室隔壁,在协理商务的同时继续担任护卫。”
芝龙抱拳拜道:“孩儿遵命!”
李旦频频颔首,随即又躺下歇息……
少顷,李旦再次坐起身,说:“芝龙,你给我泡一壶咱闽南功夫茶。”
芝龙赶忙烧水泡茶,用茶盘将茶壶、茶杯端放在红木躺椅前的几桌上。
李旦捏起小茶杯,咂了一口,指着躺椅旁一张凳子:“芝龙,你过来,坐到我身旁。”
芝龙随即坐到木凳上。
李旦一口一口把小茶杯里的茶水喝光,精神焕发地笑了笑:“芝龙,我在海上闯荡几十年,也打过几十次海战,感受很深。今晚我倒想先问问你,你对大海有什么感受?”
芝龙听他这一问,皱起眉头想了想,忽然喜笑颜开:“大海就像个母亲。”“母亲?!”李旦颇感惊讶,“大海就像母亲?”
“是啊,”芝龙应说:“我在石井从小到大,每一次跟着长辈们出海,都很高兴。那海风轻轻地吹拂着我的脸,就像母亲在亲我吻我;那海水又把船儿摇啊摇、摇啊摇,我就像躺在摇篮里,舒服极了……”
“噢,原来如此……”李旦点了点头,继而问说:“那现在呢?”
“现在也一样,大海总是护着我。”芝龙应道,旋而挠了挠头皮:“不过,大海有时又像严厉的父亲……”
“哈哈哈!”李旦禁不住笑开了,“大海又像个父亲……”
芝龙:“是啊,你如果顽皮胡闹,他就会惩罚你,用藤条抽打你一顿。”
李旦:“你给抽打过吗,芝龙?”
“抽打过,”芝龙应道:“有一回我要和二弟芝虎比赛潜泳,二弟不肯,说准定我赢;我还是硬拉着他到海边。下水前,我先深深地吸了口气,就钻进水里,贴着水底的海滩,朝前直游,快憋气时就运用水中‘吐纳法’,半吸半吐;游着游着,越游越远,越游越深,直到气全憋住了才想要钻出来。当我双脚踩着海底的实地用力一蹬,就控制不住自己,大口大口的海水直往肚子里灌。我晕乎乎地用双手划水、双脚蹬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浮出水面……“
李旦听到这里,关心地:“后来呢?”
“我浮出水面就晕乎乎,只好平躺在海面上任它飘荡,”芝龙继续说,“过了好一会儿,像是听到芝虎在哭喊‘阿兄……阿兄……’我才缓缓地睁开眼睛,果然是芝虎游到我身旁……”
“你这条命才捡回来……”李旦紧接着说。
芝龙噘起嘴:“我这条命不是捡回来的。”
“哦?!”李旦笑问:“没有芝虎来救你,你活得了吗?”
芝龙:“当然活得了。只要我浮出水面,我终究会醒过来;凭我的水性,一定能够游到岸上。”
李旦:“那你就认为这是因为你胡闹,大海父亲在惩罚你,对吗?”
芝龙点头:“对,我一直感到大海是疼我爱我的。”
“原来如此!”李旦叹道,“所以你认为大海像是你慈爱的母亲,又像是你严厉的父亲……你既是你父母亲的儿子,又是大海之子……”
芝龙:“没错,义父说得没错。”
“好一个大海之子!”李旦赞叹道,“相信你这一生都会受到大海的庇佑!”
芝龙一听,眼含泪珠凝视着义父那慈祥的脸……
寝室一片谧静……少顷,李旦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水,招呼道:“喝茶吧!”说着,自己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芝龙随之端起另一杯,咂了两口……
李旦喝过茶,开言道:“芝龙,我对大海的感受与你的感受不尽相同啊!”
芝龙恭敬地:“请义父教示。”
李旦:“大海当风平浪静之时,确实像个母亲;可是当他暴怒之时,却像个凶煞的恶魔。我这一生就亲眼见过他吞噬了上千条生命……还亲眼见过许许多多的伙伴在海战中葬身大海……”
“哦!?”芝龙乍一听有点惊讶,随即明白过来,“是啊,俗话说,行船出海三分命。”
“这就对了,芝龙,你可以迷恋大海,可不能轻视大海。”李旦恳切地说,“你要知道大海不单单是那广阔的海面和那碧蓝的海水。大海还包括凤、云、雷电,日、月、星辰:还包括滨海的山岭、海中的礁石、海边的沙滩、海面的浪涛、海空的雾气和涌动的潮汐……”
芝龙瞪大着眼睛听着、听着,衷心感佩:“义父说的极是,孩儿记住了。”
李旦没再说下去,却转过身指着那靠墙的书桌:“你去将书桌上格那叠书给我拿过来。”
芝龙即刻取来交给李旦。
李旦丛中抽出一本又大又厚的线装书,递给芝龙:“这是《三宝公航海图集》。”
芝龙翻开一看,书中开头是三宝公的画像和宝船图、罗盘图;紧接着是一页一页的海图;每页海图载录一段航线的起点、终点和途经的港口、岛屿、山岭;还有每段航线的航行针路,极为详尽……不禁惊叹道:“哇!三宝公真是个大海之神!”
“是啊!”李旦频频颔首:“这大海不仅仅有渔、盐、通商之利,那沿着疆土的海洋乃我国施行海权的疆域。但我中华自秦始皇一统天下,历朝历代都只重大陆,不重大海;直至天朝成祖皇帝,才指派三宝公建造巨船,组建船队,七下西洋,宣扬国威,通好大洋彼岸各国,成就了旷世伟业。”说着,手指海图集,“这部海图集记载了万里航线的方方面面,乃我海商以及海船上的火长、水手长、以至全体船员的必读典籍,现赠送给你。你读后要尽力背诵下来,特别是自南京以下,经镇江、太仓,转向南;历经普陀山、海门卫、台州、平阳、连江、定海、福州、兴化、泉州、厦门、铜山、南澳、直至交趾洋这段航程,乃我中华东南广阔的海疆,必须牢记在心;并在航行中多向衷纪火长他们请教,为将来成就为大海商打下坚实的基础。”
芝龙喜出望外,手捧《三宝公航海图集》站起身频频鞠躬:“感谢义父的厚爱!……”
“芝龙,”李旦招了招手,“你坐下,还有两本书要给你。”:说着,从那叠书中又抽出两本线装书,交给芝龙,指着其中一本,说:“这是历代兵家必读的《孙子兵法》”;再指着另一本:“这本则是抗倭名将戚继光的《练兵实纪》。”
芝龙接过两本兵书,好奇地翻阅……
李旦频频颔首:“这两本兵书对你将来,也许会大有用处,你不妨先认真读一读。”
芝龙手捧《三宝公航海图集》和《孙子兵法》《练兵实纪》,郑重地:“孩儿谨遵义父之命。”
“你要记住,”李旦继续说道:“兵者,乃国之长城,民之卫士;将者,乃练兵之导师,率兵之统领,歼敌之战神。戚继光之所以成为抗倭名将,名垂千秋,就因为他既善于练兵,又善于用兵,所以才能每战必胜,将祸害极深的倭寇歼灭,保我东南海疆之安定。你既然是大海之子,将来难免涉及海战。今日熟读兵书,来日就可用于实战。”
芝龙甚感新奇,随之唸道:“兵者,乃国之长城,民之卫士;将者,乃练兵之导师,率兵之统领,歼敌之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