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查案这桩事情,胡不喜和赵无安自然是个中老手,但苏青荷身为前任淮西路总佥事,对之也当然熟捻于胸。笔神阁 www.bishenge。com如今虽然位子降了些,本领却可未曾生疏。
在他的授意之下,整个四层客栈里所有的人都被聚集在大堂之中,确保每一间房子都空无一人,还特地派出人手去查探地窖,看看当中是否藏人,抑或是否有可以逃到外部的出口。
实行了人员的聚集之后,下一步便是控制与排查。但进京述职又不是进京勤王,苏青荷带的人手其实也极为有限,一边搜查客栈角角落落,一边对大堂之中的客人依次盘问,官差们难免有些分身乏术,进度也十分缓慢。
所以,子时过了没多久,赵无安和胡不喜就从坐席里头站出来,跑到苏青荷边上,提起纸笔,帮着审起了嫌疑人。
当然,提笔的是赵无安。胡不喜大字都认不全几个,只能拿着胡刀,凶神恶煞地扮起了审问者的角色。
虽然一直以来,苏青荷看赵无安都不怎么顺眼,但那纯属个人恩怨,与能力无关。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手头堆积的一些事情交给赵无安来处理,反倒比亲力亲为更让苏青荷来得放心。
这二人忽然反客为主,人群之中显然是颇有些微意的,但见苏青荷已然默许,惧于他腰间那方官印,便不敢出声置疑。
毕竟算上厨子小二,整座客栈之中有四五十号人,苏青荷与赵无安分开审问,也耗了足足两个时辰的时间,才差不多把所有的口供都给记录完毕。
其实大多数人的口供都出奇地一致:旅居在外,舟车劳顿,便早早睡下,至于夜间生事,毫不知情。
为防有人说谎,自然是要把这些人来到此处歇脚的前因后果、入睡前的一切行为,也都仔细问得一清二楚,难免耗去大半时间。综合起来看,可疑之处不多,能有价值的,倒是也就只有寥寥几份。
收了证词,将笔墨都抖落干净,天边已泛鱼肚白。
由于人手实在不够,去逐间搜查的官差至今还没有回来。而大堂之中,客人们的不满情绪,却已将要达到顶峰。
“都已呆坐了一整晚,这都快天亮了,还不让人歇息,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位看着颇有些富态的商人晃了晃手上的大金扳指,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引来一阵附和之声。
一位坐在轮椅之上的男子显得尤为气恼:“俺腿脚不好,好不容易才得好心人帮着送上了顶楼,这被窝还没躺热乎,又给你揪了下来!官家也不能这么当啊!”
这声牢骚发得太过嘹亮,胡不喜瞪了他一眼,吓得那男子立刻闭口不言。但在此之外,却有不少悉悉索索的交谈之声响了起来,场面逐渐失去了控制。
若这些人要强行冲破阻挠,以胡赵二人的功力,自然有办法拦得住。但苏青荷此时代表的,毕竟是官府,行事需得多加思量。稍有不慎,查不到真凶不提,还会惹祸上身。
微曦的晨光里头,苏青荷双手交扣抵着下巴,坐在柜台后面望着骚动的人群,眉宇清凉,侧颜冷厉得如同一座孤峭山峰。
赵无安叹了口气,拂袖起身,淡淡道:“这么下去,显然不是办法。有些人的确与此案无关,不必太过挂怀,只消往疑点去寻便可。”
苏青荷微蹙起毅重长眉,面色复杂道:“但整座客栈,明明都是疑点。我们派人去追你和闻川瑜,却明明有人守着楼道口……”
“所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赵无安在他身边坐下,“我静候到子时便走,闻川瑜跟上,那个时候,你应该也有手下汇报了吧?”
苏青荷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是。闻川瑜并非从客栈内部追出,而是一早就伏击在客栈外头,等你身形出现之时,立刻追上。而我们为了能够快速策应,将房间全部定在了二楼。闻川瑜追出之时,一半的捕快们便抢下楼梯,冲了出去。但你和闻川瑜,都走得太快,我竭尽全力或许尚能赶上,但那些捕快则连半柱香也没撑过,便已在荒野之中寻不到你们的踪迹。”
“然后呢?”众目睽睽之下,赵无安自柜台上拾起一把小剪子,故作无意地修剪着自己的指甲。
“追出去的只是一部分人,剩下的则把守住了各个楼道口,以防罗衣阁突袭。”苏青荷轻抚手中落情剑的剑格,“名册放在丙字房中,由一位弟兄随身携带,但已拆了线,伪装成话本模样。另一位弟兄扮成我的样子在走廊尽头的甲字房中,而我则潜伏在无人入住的丁字房中,随时等候消息。”
“都已严防死守成了这模样,东西不该被偷啊。”咔擦一声,赵无安剪掉大拇指上已然留长在外的指甲。
“事发极为突然,当时四位把守着楼道口的兄弟都确定无人上下,但我却看见有一道人影极为快速地自丁字房前闪过,一望便知实力不同寻常。于是我即刻拔剑推门而出,走廊上却不见半个人影。”
“我立刻反应过来是自己上了当,当即冲入放着名册的丙字房,却发现房中的那名弟兄已经晕倒在原地,而怀中名册不知所踪,窗户大开。”
“门是反锁着的?”
“未曾。”
“窗外应该就是官道吧?”
“这倒确实。”
赵无安把手中剪子一丢,嗤之以鼻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要是个轻功还看得过去的就敢跳窗逃走,指不定现在已然抱着名册,逍遥远去了。你就是再把这群人审出个花儿来,也抓不到凶手。”
“不,我有证据,能证明凶手还在客栈之中。”苏青荷笃定道,“而且,一定就在这些人当中。”
赵无安眯起眼睛:“什么证据?”
“多说无益,你随我来吧。”苏青荷站起身子,欲带赵无安自大堂后门离去。
他刚一起身,人群便又悉悉索索发出一阵骚动,显然有人欲跟随他而离开这里。黑衣官差们彼此相视一眼,极有默契地挡在了人群面前,不由分说,强行将他们按回了原位。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赵无安问。
“不可错放。我绝不能冒这个险。”苏青荷头也不回。
赵无安正心中暗自叹息时,听见后头传来了一声呼唤。“老大!”
他闻言回过头,见是胡不喜也随着二人来到了院子里头,不由暂且先任苏青荷在前头等待,转而靠近胡不喜,温颜道:“怎么了?”
出乎意料的是,胡不喜脸上竟然有一丝为难之情。他慢慢挪到了赵无安身边,忽然一弯腰,低声道:“对不起。”
赵无安一愣:“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是一品高手,气机能盈于体外而不泄。昨晚,我本该以气机笼罩整座客栈,这样也不可能有人逃得过我的法眼了。”胡不喜皱眉道。
他既然说了“本该”,那就是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没能做到。
赵无安也不恼,知道胡不喜绝非本愿,于是摇摇头,轻快道:“无妨,此事本就难以预料……”
“不,这本该是习惯才对,我昨晚偏偏困倦得很,头一沾枕头就止不住眼皮打架,到了后半夜,甚至差点背过气去。”
从胡不喜口中听到这样的描述,着实让赵无安吃了一惊。他关切地探了探胡不喜的脉搏,讶异道:“怎么回事?是那唐老先生的药草,还没把你的身子调理完备吗?”
胡不喜摇了摇头,眸中神色复杂。
“天地之间,不过十七位一品高手,共吞吐天地气运。彼此气机盈虚之数,虽隔万里,却犹有所感。杀杜伤泉与吕全策时,我亦有这种感受。昨夜却尤为明显。”
赵无安一愣。胡不喜的弦外之音,可谓是再清楚不过。
就在昨夜,天下间又有一位一品高手陨落了。而且按胡不喜所言,极有可能在一品之中看来,仍是佼佼者。
是那蜀中唐家堡里头俯瞰了这座江山四十余年的盟主吗?还是那个昆仑山上,一剑化出三千剑气,却从此封剑不出的道宗?
赵无安一时心中复杂,不知该如何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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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堡的又一个黎明,在漫天飘扬的霜雪之中到来了。
莫稻裹紧了岳知书自山下送来的棉袄,难以置信地盘腿坐在临仙石上,痴痴望着这五月飞雪的景象。
岳知书抱着一架古琴,巧笑倩兮立于他身侧,开口问道:“怎么样?一品高手之间的过招,刺不刺激?”
莫稻摇摇头,一开口便哈出一口寒气:“仙人打架,凡人遭殃。”
“话也不能这么说呀。”岳知书笑起来,“你看盟主他,不也耗了许多功力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严道活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莫稻没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漫天飞雪。
在头顶,雪如瀑般下落,但临仙石下方的那条瀑布,却已凝为一条壮阔的冰幕。
本该是转瞬即逝的碎珠溅玉,却停留在了它被凝固住的那个时刻,一路前铺,不向下,反而向上延伸,在初升的朝阳照耀之下,泛着粼粼光辉。
东方连漠,便以手为剑,踏着这条自山下一路铺向天门的冰幕,一步一顿地前行。朔风扑面,他半边青丝变白发。
三百里外,华山之巅。
一剑令整座蜀中五月飘雪的白发道姑,正悠悠然立于山巅之上,眸色清冷。
临仙石上,莫稻心有余悸:“所幸,东方先生如今仍是天下第一。”
岳知书却含笑摇了摇头。
“若是严道活有冼心剑在手,东方先生能否挡过一招,都还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