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剡中陆氏的记忆,在萧然脑海里已经很淡了,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当初离开中原去往极西之地,途中几经九死一生,活下去的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年幼时候的一些执念,竟然就在这颠沛流离中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结丹,炼就元婴,尤其是执掌绿萝殿之后,萧然就更不把剡中陆氏当成一回事了。
以至于后来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子是生是死,又有没有因为当年那样对待亲子而后悔,都已经不再是他会在意的事情了。
后来他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回到中原,青玉门接二连三的事情都要邀请陆氏,就算自己刻意不去看,有时候脑海里也难免会突然蹦出一两个回忆来。
刨根问底,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把当初那个离开了就立刻彷徨无依的家族当成寄托?
大概就是他学会自己爱护自己的时候,又或者是有别人来爱护他的那个时候吧……
当然,不在乎不代表就不讨厌了。
事实上,当陆鸿卓带着陆承平和已经进入内宗的陆承玮来到萧然面前,他连动都不想动一下,更不用说笑一笑了。
且不说萧然已经明确表现过对剡中陆氏不喜,就萧然现在的样子,已经能让乔珩感觉到,这种不喜已经到了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的地步。
于是,乔珩和萧然的冷脸同时出现,出现得很有默契……
应该说是很有默契地把剡中陆氏的族长和未来的少主都惹怒了。
但他们父子又不敢反过来也像这对一样,当场发作,只能当做没事一样,主动寒暄。
陆鸿卓没有想过,青玉门的乔老祖在直面他们的时候竟然是这样一个态度。
渐江一带的大大小小的宗派不少,但最有实力的,还是莫过于二门四宗中的金庭门和七玄门,还有他们剡中陆氏。
金庭门擅炼器,掌门常川老祖就曾炼制过十九件上品灵器,可以说每一件都曾轰动中原。
七玄门女修综合实力不强,但多与其它门派联姻,得其助力。
比如,金庭门常川老祖的道侣就是出自七玄门,不过在生女的时候就已经陨落了,常川老祖甚至还因此跌落境界,在魔道大战中颇受掣肘。
但因为独女的生母似七玄门人,所以对七玄门格外照顾。
相比之下,剡中陆氏虽是一姓之门,实力却不弱,仰赖家族近千年的传承,每一代都有不少杰出的修士出现。
陆承玮虽然只是族长陆鸿卓的侄子,但却极得他看重。
毕竟自陆鸿卓父亲之后,陆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天赋卓绝的剑修胚子了。
假以时日,成长为一代大能,未必不能协助他,或者协助陆承平,再创造陆氏的鼎盛辉煌。
当初在给陆承玮选择师门一事上,家族内部是有分歧的。
一部长老认为,不应该把陆承玮送到家族之外,这样跟别的宗门大能有了师徒之谊,有些事情可能就没那么方便,不好凡事都自己做主。
一部分则认为,若是能拜一位剑修大能为师,对陆承玮的修炼会极有帮助,这是族里目前无法给陆承玮提供的。
作为陆承玮的堂兄,陆承平心里并不希望这个金灵根的堂弟留在族中。
因为这等于多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对他将来执掌剡中陆氏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而陆承玮自己,其实也比较青睐于跳脱于陆氏,寻求更广阔的天地。
他的自负让他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能成为当世最厉害的剑修,那时候无论是陆氏也好,拜师的宗门也罢,都只能作为垫脚石,绝对阻止不了他的脚步。
多方努力之下,陆承玮还是要离开陆氏,而且是风风光光地离开。
那时候定下的目标只有两个,一个是青玉门的断崖洞府,一个则是首山的剑宗,二者择一。
至于青玉门的三层试炼以及剑宗门前的三道剑阵,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在这问题上,陆氏和陆承玮自己倒是没有纠结太久。
他们很有默契地都更青睐于青玉门。
虽然剑宗的顾老祖比乔珩年长许多,在境界方面却显然没有相应的优势。
相反,更加年轻的乔珩拥有更多的潜力,有生之年超越顾老祖,只是时间的问题。
在陆承玮看来,他要拜师,就要拜最厉害的剑修为师。
现在看来,可能还是顾老祖,但从长远来看,当然是青玉门的乔老祖更甚一筹。
而且乔老祖还有一个极大的优势,极其吸引人——那就是他还没有收过亲传弟子!
首山剑宗和陆氏一样,同族同姓为尊,旁姓虽有,但多半得不到太多重视。
陆承玮就算再有天赋,在首山也绝对没有陆氏子弟那样的机会受到格外的优待。
可是乔老祖那边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若是断崖洞府只有他这一个徒弟,自然能得到师父大部分的关注甚至是全部的关注,各种资源也铁定不会少。
再加上青玉门又是中原门派中唯一一个拥有渡劫道人的门派,一时之间实力大涨,风光无限,
总的看来,拜在青玉门门下,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于是当莫寻山开启山门,等各方来者攀登天阶,陆承玮就带着家族和他自己的期待和信心,前往青玉门。
谁知道,天阶,幻阵,比斗……陆承玮如当初想的那样,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最后却没能留下来!
听闻消息的陆鸿卓自然是十分生气的,他觉得这是件极其丢脸的事情。
——他们陆氏何时受过如此大的羞辱?
他一方面觉得陆承玮不够争气,另一方面也在暗恨那个有眼不识珠玉的乔老祖。
后来听了陆承玮的一番辩解,心里记住的对象又加上了一个“蓝颜祸水”,那个“大名鼎鼎”的金丹。
陆鸿卓原以为青玉门修书向首山剑宗推荐陆承玮,就是为乔老祖的任性妄为而理亏心虚,所以才不遗余力地弥补。
他也曾想过,这次在首山剑宗见到乔老祖,他可以大度地表示一下不介意,既可以挽回面子,也能跟青玉门修复一下彼此的关系。
谁知道乔珩和萧然却是连个笑脸都没有,光看表情就是并不想见到他们的意思。
早就注意着他们这边动静的顾老祖见状心中哂笑。
——这个乔珩少年成名,一向自以为天下无出其右……如今虽有青玉门掌门从中调和,乔珩心里怕还是不把陆氏当成一回事,所以才如此冷淡吧。
他想了想,吩咐身边的弟子几句,就往他们那边走去。
“乔师弟能来我宗观礼,实乃犬子之荣幸啊!”顾老祖一扫在旁人面前的倨傲,面对乔珩脸上甚至带着笑意。
宗门里那种师兄师弟的称呼如果放在外面,只有关系极亲近的门派之间才会用,一般都是称呼尊号或者道友而已。
顾将怿借着自己同为剑修,又是年长的同阶修士,故意称乔珩为“师弟”,意在压制他一头。
如果称呼乔珩为乔老祖的话,显然就达不到这个目的了。
乔珩看了一眼顾将怿,虽还了一礼,但表情依旧平淡,似乎并不准备在意这称呼上的心机。
然而,他不在意,不代表旁的人不会为他在意。
萧然几乎是立刻上前迈了一步,满脸笑意地对顾将怿拱手行礼道:“见过顾师兄。”
——你想占我们剑修便宜?行啊,那就让你占个够!
顾将怿看着看似乖巧懂礼的萧然,心里却有些牙痒痒的。
他叫乔珩师弟是想压制对方,但是被这个萧然一搅合,结果完全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萧然虽然是崇法道人的亲传弟子,但他毕竟不到三十岁,像顾老祖这样四百多岁的大能,被他叫做师兄,不仅不觉得亲切,反而十分不妥。
偏偏这个头,是顾将怿自己开的。
萧然跟乔珩为同门师兄弟,既然顾将怿可以状似亲密地称乔珩为“师弟”,那萧然自然也应该可以顺势称顾将怿为“师兄”。
如此等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恐怕让顾老祖一口血堵在胸口,想吐不能吐,想吞又咽不下这口气。
萧然见他表情不对,还故意体贴地补充道:“顾师兄为曦墨师侄的结侣大典操心,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他又是师兄,又是师侄,硬生生把顾老祖的辈分拉低了,还口头占了顾曦墨这个未来的剑宗少主便宜。
口舌上占了优势也好,处于劣势也罢,其实并不能影响乔珩。
但萧然笑眯眯装无辜的样子,却让乔老祖稀罕极了。
——这个人拿这副表情跟他腻歪的时候,好看极了……拿这样子去怼别人的时候,也好看极了!
发现乔老祖旁若无人地看着萧然,而且竟然完全不管他如何无礼,这不仅让顾老祖愤怒,也让目睹了这一幕的陆承玮心生恨意。
在他看来,就是乔珩对这个金丹没有原则的宠爱,让他失了成为化神剑修亲传弟子的机会,也让自己和家族都跟着丢了面子,如今到剑宗几乎处处遇到冷待!
不过在几位长辈面前,陆承玮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默默忍受这份屈辱。
顾老祖出师不利,但他毕竟是一宗宗主,没有占到上风,也没有当着外人的面失了风度。
他记着自己过来的目的,唤陆承玮过来给乔老祖见礼。
“托贵门和乔师弟的福,这孩子马上要拜入我剑宗门下,这个缘分也是因乔师弟而起。”
顾老祖意有所指地道:“接下来我们就要为他举行正式的拜师仪式,乔师弟不若留下来,见证一下。”
乔珩看向顾将怿,回应道:“吾等奉师门之命来贵宗观礼祝贺已有些时日,眼下恐无法再耽搁,我们会立刻启程返回。”
且不说他不想掺和剑宗和陆氏之间的事情,光是萧然不喜陆氏,乔珩就不打算留下来见证什么拜师仪式。
顾将怿等的就是他这句。
他立刻一边用极其遗憾的语气道“那也不能强求”,一边还同情地看了看站在旁边正满脸尴尬的陆鸿卓等人。
……
回到客院,几乎没用多少时间收拾,青玉门等人就立刻准备返程。
将忱真人又过来挽留了一次,因为也不是真的要挽留他们的意思,所以自然是没有打动乔老祖和萧然的。
于是,青玉门众人和大部分观礼之后不做停留的宗门,乘坐着各自的飞行法器,陆续离开首山。
至于首山剑宗如何收徒,某些门派如何借着顾曦墨的结侣大典,特意跑来跟剑宗好好“叙旧交流”,那就完全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事情了。
因为结侣大典上人多眼杂,萧然把小毛球送进了灵兽环,现在回到他们自己的飞行器上,萧然立刻把小家伙放了出来。
大概是因为心情不错,萧然把小毛球抱起来揉来揉去,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
——时隔这么多年,看到陆鸿卓和陆承平露出那样的表情,真是大快人心啊!
他还不知道自己眉眼弯弯、真心高兴的样子被乔老祖看在眼里,能惹得对方心潮都澎湃起来。
“呀,你怎么这么可爱啊,就想揉一揉你的脸!”
萧然轻轻地揉着小毛球的小圆脸,把小家伙揉得好不开心,兴奋地扭来扭去。
原本是借小家伙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愉悦,谁知道这话被乔老祖听去了,心中一动。
这时候,萧然就看到乔珩突然向床铺走了过来,才刚等他出言问对方要“做什么”,剑修就伸出两只手来,轻轻捧住了萧然的脸,就像萧然揉小毛球一样,摸了摸他的脸。
虽然对方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平淡得很,但那专注的眼神分明可以代表乔珩的回答。
就好像在重复萧然刚刚的话——你也这么可爱,所以我也就想揉一揉你的脸……
还好此时房间里只有懵懂的小毛球,要不然任何人看在眼里,恐怕都要被他们之间此刻的感觉刺激得恨不得眼盲了才好。
不过就算是小毛球,看到剑修突然对它的萧然动手动脚起来,还打扰了他们两个亲亲热热,也有些炸毛。
“嗷呜嗷呜~”它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先蹬了几下爬上萧然的腿,然后立起身来,伸出小爪爪去扒拉乔珩的袖子。
可惜,乔老祖是怎样的身手速度,怎么可能再重蹈当年的覆辙,像周溪那样被偷袭了还恍然不知?
不过,他虽然收回了手,但眼神还留在萧然脸上,看得妖修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朵都红了起来。
“咳咳……”萧然连忙把要往乔珩身上扑的小毛球抱住,拍拍它的小屁股:“玩千机盘吗?还是想玩毛茸茸?”
小毛球一听到这两样,眼睛都亮了,立刻把“教训剑修”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它没想到萧然心情这么好,一转小脑袋瓜子,就用小爪爪扒住萧然的衣襟,小尾巴翘得高高的,尾巴尖摇啊摇,满脸的期待。
萧然看它的样子,哪里不知道它的小主意。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拒绝,而是十分爽快地回答道:“可以两个都玩。”
“嗷呜嗷呜!”没想到萧然竟然同意了,小毛球高兴坏了,嗷呜嗷呜叫了半天还不算,在床铺上来回转悠,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之情。
然后萧然也没有食言,真的先后拿出了千机盘,又变出了先祖返魂的化形给它。
小家伙在整个归程都有事情做,高兴得常常忘记要找萧然。
于是,乔老祖梦寐以求的两人独处时间,终于又过了满满四天,心底可能比小毛球还要满意,只是面上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罢了。
……
带着乐不思蜀的小毛球和乔老祖,萧然回到了青玉门。
过去能在断崖洞府入口迎接他们的,只有尹鹏、宋尧启两位掌事,还有一干侍从杂役。
如今迎接他们的,又多了六个弟子,和一只鸟。
小毛球原本还在留恋飞行法器上“双重宝贝”的幸福日子,此刻看到了停在周溪肩膀上的短尾灰雀,立刻就记起自己是“有家室”的喵,怎么可以这么多天夜不归宿还不心存愧疚。
还在萧然怀里,隔着老远,它就伸着小脖子向短尾灰雀叫唤。
“嗷呜嗷呜~”小灰灰,宝宝回来了,你想不想宝宝咧?
“啾啾啾啾~”哦。
小毛球可不管短尾灰雀的冷淡,它只觉得半月不见,小灰灰更加可爱了。
——这就是它的萧然在剑修闭关的时候,说的那种“一天见不到面,就好像三个秋天都没见面”的感觉吧!
“恭迎乔老祖,萧师叔!”众人见到乔珩和萧然,立刻一齐行礼。
乔珩一如往常,只说了一个“嗯,辛苦了”就再不言语,但萧然却很热情地跟张余枫、周溪他们讲了讲这次观礼的热闹。
“当然是比不上师父成道大典来得大能多,不过也算不错吧。”
“这次咱们虽然看到了不少剑修……但说实话,都一般般,所以啊,你们这辈子见过乔老祖就够了,真的。”
众人:“……”这种全天下乔老祖最棒的感觉,还是萧师叔您独享就好。
小毛球趴在萧然的怀里,盯着周溪肩膀上的短毛灰雀,让萧然也不禁看向周溪。
他想到了什么,问道:“道人那边如何?有没有召你过去?”
萧然临走的时候,把彩衣娱亲的重担交给了周溪,如今回到门内,师父崇法道人却又闭关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去请安,所以才有此一问。
“道人并未召我。”周溪摇了摇头。
不过他心里并没有觉得难过或者不快。
事实上虽然有萧然的推荐,但他非常清楚,崇法道人是何等尊贵,怎么会有功夫见他这样的筑基小修。
只是有时候还是忍不住心怀期待,好像就算被那位师叔祖问一句,也是莫大的荣耀,足以让人无限欢喜。
萧然见周溪面色平和,如往常一般洒脱,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于是不再过问此事。
且不说回到自己地盘的小毛球如何对“几十个秋不见”的短尾灰雀“述衷肠”,萧然这边则等着崇法道人出关。
事实上,崇法道人只是懒得应酬,没有叽叽喳喳的徒弟在身边,就干脆让自己安静一点。
现在乔珩和萧然回来了,他还是免不了把人叫过去问几句。
当他得知常川老祖没有去首山,心中有些讶异,总觉得奇怪。
但有些事情,他不打算跟小辈们提起,所以也就没有继续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出去这么久,回来就要收收心,好好修炼,研究阵图。”
“是,师父!”萧然见崇法道人似乎有什么心事,但又不好直接来问,所以格外乖巧。
大概是因为各峰收了新徒弟,诸位峰主和掌门翰景真人都变得比之前忙碌。
以前是萧然在崇法道人面前画阵图,偶尔还有翰景真人过来作陪,如今是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了。
萧然一个人面对日渐沉默的崇法道人,心里多少是有些担心的。
问乔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他就想着,要不要带着周溪一起过去,两个人在崇法道人面前讨论讨论,让后峰也热闹一些。
有时候他一个人从头到尾絮絮叨叨,看上去实在有些心酸。
于是某天,萧然就开始带着周溪去后峰。
一开始并不让周溪入殿内,只让他站在外面等着,后来见崇法道人并不在意这个人,萧然才试探地问了问。
崇法道人最近因为些事情,其实并没有太多功夫注意别的,所以也没有拒绝。
然而,就当周溪无限激动地迈入殿中,还没有来得及跟崇法道人行礼,就听到萧然轻呼:“师父,您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