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日子,宁绾朱去见了晏氏,只说是为了还曹家小姐的面子,去曹家拜访一下,凑个趣儿。曹家本就与宁家相熟,晏氏自然无有不允的。她有心抬举宁绾朱,将自己的大车借了给宁绾朱,并且吩咐了一个婆子与墨梅墨兰两个丫头一起好生跟着。
宁绾朱自有主张,待到了曹家那里,她摸了两个五钱的银锞子递给那婆子,请她自去喝茶。婆子自然不会跟银子过不去,高高兴兴地去了,由得宁绾朱主仆自去见曹月娥。
早先宁绾朱在信中写了,与曹家兄妹两个有事相商。因此曹月娥早早地就吩咐了贴身侍女,叫做文珊的,在曹府门口候着,将宁绾朱主仆迎了进去。
宁绾朱穿过了好几间闹哄哄的院子,才到了曹月娥的小院。
这院子里被隔成了好几间,曹月娥的屋子既是卧室,又是书房,又是绣房;隔出来的几间小隔间,都有丫鬟和婆子住着。隔壁还不是有嘈杂的人声传过来,实在是乱哄哄闹腾得紧。
宁绾朱望着逼仄拥挤的小院子,有点儿发怔。她知道曹家大,人口众多,却没有想到过曹家长房嫡支,也只能挤在这样的一个小院子里。
曹月娥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挽了宁绾朱的胳膊,撇着嘴抱怨:“宁二姐姐,你看看,住在这儿,都没有乡下庄子上住得清净。”
宁绾朱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只听院子外头靴声霍霍,曹世钧走了进来。
曹世钧穿了一身宝蓝色松竹纹的深衣,整个人收拾得又是清爽,又是光鲜,与此前他刚刚患上眼疾之时,那种颓丧憔悴的形容,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只是他始终背着双手,眉头似乎习惯性地微微皱着。宁绾朱一眼便猜出,曹世钧眼下暂时没了科举的压力,全副心思打理曹家的庶务,凭他的聪明,自然是很快能上手的。如今的曹世钧,只怕早已不是那个一门心思只晓得读书的年轻人了。
眼前这个曹世钧,似乎变得成熟世故了些,对大家族里的生存之道也早已熟稔。
宁绾朱笑吟吟地与曹世钧打招呼,曹世钧见到宁绾朱,眼前一亮,也笑着招呼:“宁二妹妹今日难得有空过来。”
曹月娥就已经去拉哥哥,“宁二姐姐早说了今日寻我们兄妹说话的。”她急急地招呼二人到院儿里的堂屋中坐下。宁绾朱将来意一说,曹世钧与曹月娥兄妹,都是很惊异地相互对视一眼,曹月娥说:“宁二姐姐想借我们家的生意开烙画的铺子?”
宁绾朱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笑了笑,道:“是的,我庄子上有位义仆,他的烙画手艺出众,若是埋没了,觉得挺可惜的。可是若是现在就盘铺面开铺子,又觉得投入过大了,之后生意怎样,还是两说。所以现在只好厚颜来求曹大哥。”
其实,宁绾朱的手艺,曹氏兄妹两人早几年都就见过,都晓得“义仆”云云,只怕是托辞,宁绾朱自己也是要出手的。
曹月娥不懂庶务,只抬起眼,看着哥哥。
曹世钧微笑着,对宁绾朱说:“宁二妹妹,正好,我手下管着一件文玩铺子,二妹妹这里若是有已经做好的物件儿,不妨放在我那里寄卖。我也跟掌柜打声招呼,若是有人感兴趣的,想要订做的,我那边便收订金,然后传讯给你家庄子上。你看这样好么?”
宁绾朱微微垂首,想了片刻,抬起头来,欢快地望着曹世钧,说:“曹大哥这个主意甚好,帮了我的大忙了。只是我贪心不足,还想请曹大哥铺子里的掌柜帮我带一个伙计出来。将来天长日久了,我手下也出个能跑腿做生意的管事。”
曹世钧一抬眼,探究的目光就落在了宁绾朱的面上。
宁绾朱心里早就有了人选,她微微笑着:“我这边的人手,过几日就能安排好。也请曹大哥那边安排妥当之后,给我递个话儿。”
两下里商议定,曹月娥笑道:“宁二姐姐,你和我哥哥搭伙儿做生意,我这个做中人的,有什么好处?”
宁绾朱这一桩心事落定,心里高兴,容光焕发,原本瓷白色的小脸此刻微微泛出一抹桃红,仿佛一朵盛放的鲜花,越发地娇艳动人。她与曹月娥说笑两句,却不防旁边曹世钧看得呆住了,在两女身旁静静地立了好久,突然出声道:“二妹妹,你……你原本不必这么辛苦的。”
这句话宁绾朱与曹月娥两女都听在耳中。
宁绾朱错愕无比,不晓得曹世钧突然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曹月娥天真烂漫,口无遮拦,听见哥哥这般说,也一起跟着凑趣,道:“宁二姐姐,你听听,我哥哥都发话了。你,你要是与我们一起,住在曹家就好了。”
曹月娥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出口,曹世钧面上就像突然降下了一朵红云,渐渐地似乎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宁绾朱两世为人,曹世钧这等少年心思她哪有不懂的,她一对秀眉微微蹙起,只拉着曹月娥的手道:“我一个宁家的小小庶女,能与曹大哥和月娥妹妹结交,已经是三生有幸,如何还敢奢望……”
在曹月娥耳中听来,宁绾朱这话不过是顺着她刚才的话随口客气而已。
然而曹世钧却听出了一点深意——宁绾朱在坦言自己的身份,她只是宁家一介无势的庶女,而曹氏兄妹两个是曹家的长房嫡长。曹世钧将来的妻室,是要做曹家宗妇的,因此他万万不可能娶同是南阳大户的宁家庶女。宁曹二人之间,再有牵扯,一来两家长辈不会答应,二来妄自损了两人的名声。
曹世钧脸涨得更红了,一时嗫嚅着道:“宁二妹妹,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千万不要见怪。”他满心的焦急担忧,生怕宁绾朱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以为自己兄妹鄙薄她的出身。曹世钧自从认识宁绾朱以来,宁绾朱总是落落大方,从不曾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露出什么自轻自贱的意思。因此她今日这么说,曹世钧一时觉得自己唐突了佳人,又是后悔,又是怜惜,搓着手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宁绾朱当然晓得他不是恶意,可是她却不想让曹世钧心中存了奢望。她很是平静冷淡地朝曹世钧屈了屈膝,与曹月娥到一边去说体己话去。
曹世钧在妹妹的小院儿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讪讪地待了好一会儿,想起宁绾朱的请求,连忙脚下移步,出门去寻文玩铺子的掌柜去安排去了。走在路上,只觉得面色潮红,手掌中全是汗,心里砰砰直跳,想到宁绾朱刚刚所说的两人身份差异,心里又是惋惜,又是不甘。
宁绾朱与曹月娥说完话,自己告辞回家。坐在大车之中,宁绾朱突然心有所感,面对着墨梅与墨兰两个叹道:“要是咱们能一直住在田庄上,该有多好?”
刚刚曹世钧一句话泄露了心思,倒让宁绾朱开始仔细考虑她想要的人生。这一世,命运的轨迹较上一世有了偏差,她也与宁络紫对调了身份,然而总体的走向大致与上一世相仿。那么,若是到了数年以后,宁家的女儿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她会不会循原来的命运轨迹,嫁给常世宁,或者甚至是嫁到原先宁络紫的夫家呢?
想到这里,宁绾朱便觉得头疼。她情不自禁地揉揉太阳穴,只觉得能够在自家田庄上过一世恬和冲淡的日子,才是她真正深心里所向往的。
“吓,小姐,您说什么呢?”快嘴的墨兰听了宁绾朱的话,没心没肺地说:“南阳府里多好,吃的用的,比我们在庄子上过日子要好上一截。再说了,南阳城里多热闹啊!乡下冷冷清清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户人家。一到冬日,大雪封山,哪里都去不了。”
宁绾朱闻言不语,墨梅望着她,什么都没说,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姐”,一双妙目里却流露出对过去山居岁月的向往。
然而车厢里静默一阵之后,宁绾朱却微微别过头,伸手轻轻撩起了大车帘子的一角。大车正行在南阳闹市之中,车外的喧嚣之声源源不断地传进车厢之中。
宁绾朱长叹一口气。这一世,她虽然顶了庶女的身份,可是她的内心,依然是宁家的嫡长女,晓得身上背着的责任。尤其经过了前一世,因为她的缘故,常世宁处心积虑毁了宁家,她总觉得自己身上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山居岁月,田园生活,虽然美好,可是她却不能够真的将自己的未来都寄托在那里——她终要回到宁府来,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宿命。
想到这里,宁绾朱放下了大车的帘子,稍稍坐正,眼神坚毅,似乎望着远方。
当然她们主仆今日这么一番谈话,被晏氏派出来跟着她们的婆子一起都听了去,传到了晏氏耳朵里。晏氏闻言笑了笑,道:“这个二小姐,倒是实诚。让她住庄子上,倒住出瘾来了。”因此心里越发觉得宁绾朱比宁络紫更容易摆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