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槿信手在敷衍了事的入职申请表上签章。
“多谢多谢,”
飞廉收起空托盘告辞,“还得去给我儿子打下手,失陪。”
堂堂羽族大圣竟与非羽族隐婚有子。
放眼整个四海八荒这都是相当炸裂的奇闻。
只是被这么冷不丁一岔,太行可算想起正事。
“小六,我不想再四处漂了。”
他坐下拍拍鞋上脚印,“要不你也给我个神官当当?”
赵玹手上剥虾动作一顿:“想当什么官?”
太行突然油腻:“你的新郎官。”
余光见妖帝神色不对,赵玹咻地取出佩剑拍在桌上。
她傲然睥睨冷若冰霜:“我不介意冥婚。”
“......”
太行举起双手,“哥们儿你现在好开不得玩笑。”
白毛发小“呵呵”一声。
没劲。他嗒焉自丧饮了口酒:“你看着安排吧。闲职就行。我年纪大了不能劳累。”
还挺挑。赵玹并不买账:“那你去给鬼良行守陵岂不正好?整个魏氏鬼车一族都得管你叫太姥姥。”
“他们只想要个会华丽丽殉葬的太姥姥。”
太行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太定涯此生注定要辜负这群孝子贤孙了。”
白毛老六闻言沉吟不语。
他不由仰天叹气,大吐苦水,“因襄助凡人射日,我近万年都为避暗杀东躲西藏。这都无关痛痒。最烦的是鬼车族那群糟老头子——”
“想当初我与鬼良行看对眼那阵,他们从中作梗得那叫一个底死谩生。后来鬼良行随上帝一道与世长辞了,我不好出面奔丧,反倒被他们记恨上,说我薄情寡义,不够忠贞——”
“万灵至尊风神女帝,昆仑瑶池太阴母神,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哇——”
直给赵玹嚎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真是够了。
她努力表现得不那么嫌弃,道:“执明要接任玄天君到北地开荒,你去给他搭把手。”
啥??太行托住下巴:“老铁你有没有搞错?他是谁我是谁?你让我给他打下手?”
“而且,虽然但是,退一万步讲我同意。”
他学着顾氏经典抬食指,“我母神能同意魔界一族两天君?你别到时候又被她给制裁了。”
赵玹垂眸沉寂片刻,道:“这次不会。”
“此番是我与她提前商议好的。”她取帕擦拭指尖,“你就说去不去?”
对方也没个明确答复,只又开始唉声叹气,直呼命苦。
“我自会为你解决一切后顾之忧。”
她着重强调,“一切。”
此言一出,太行立刻马上又支棱起来。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他率先举杯,“谁悔谁小狗。”
赵玹最终没说出那句:你悔不悔都挺狗。
她举杯回敬:“一言为定。”
天下间与几位先生最为肖似者皆已是魔族之君,也不差一个太定涯了。
出于礼貌,昙槿陪了一杯。
——当然,承蒙寿星体恤,只是茶水。
“话说回来,这么天大件事儿我母神都能点头——”
太行微微敛眉,“相应的,你究竟为之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很好奇。”
“什么都好奇只会害了你。”
话虽如此,赵玹仍轻描淡写据实以告,“不过是将他们用来哄我的糖果禅让出来罢了。”
她的封地靠西,却还有昆仑神族一家独大。五方五帝都当她是蒙昧稚子。若非昊天庭一朝倾覆,历来大事上哪有她干预决策的份?
遑论约束她的五帝封印前不久才刚刚解开。
如今诸事已毕,大帝君临。她这花瓶天君,不做也罢。
半晌无话。
太行发现能做的还是唯有叹气。
赵玹见状眉眼间泛起笑意:“相信我,跟着执明,你能学到很多东西。绝对不亏。”
执明执明,手执明灯者,看顾一世。
何等惊才绝艳无所不能。
太行也跟着笑了:“旁的不论,给你当老妈子这么多年,确实委屈了。”
赵玹深以为然:“我欠他良多。一如凡子亏负萱椿。”
这话由堂堂先生说出口,还是议及一名凡夫俗子,委实有些重了。
“他可不会这样想,他只会觉得职责所在。”
太行目光中隐约带着点子怀念,“他以前找我喝过酒,还自愧累你良多。”
哪里话。赵玹摇了摇头。
太行见状啧啧:“你学得跟他一样。都是做了好事从不显摆,也不爱往心里揣。”
“十日之乱那遭他流落异时空,也只有你一门心思惦记他不见了。彼时我母神又因世间至阳之力过载双目失明,无法驱动昆仑镜拨乱反正,还不知你是付出了何种代价才将他弄回来的。”
他一口闷了酒水,“后来又听说你为了医治他回来之后水土不服所得绝症,还亲自上昆仑跪求雪莲都没求来,他感动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喝醉了还一个劲跟我说什么,以后,你、就、是、他、的、神——”
神字破了音。
他咬到舌头了。
“接着唠啊,”
顾一抄着手亲切微笑,“怎么又没话了?”
完犊子了,一股脑说完才想起这茬是答应过要保密的了。太行抬手掩面。
早知他就不收那劳什子封口费了。
现在要他吐出来他也没那么多钱啊。
“骗子。”
顾一狠起来话不多,“还钱。”
太行轻车熟路摸出纸笔。
“先欠着先欠着,”他刷刷写下欠条,“以后从我工资里扣。”
为今之计,还是先让老伙计消气最要紧。
毕竟他理亏。
倒历来是个识时务的,可惜长了张破财的嘴。顾一又是无奈又是嫌弃。
赵玹多少有些尴尬。
她从前还不知道这厮背地里竟能如此多愁善感。
得赶紧说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岔开话题。她想。
气氛有片刻微妙凝滞。
“话说,”
昙槿状若不经意般随口一问,“涂山氏那小姑娘什么来头?”
横竖小姑娘不在附近,他认为稍作些许探讨也无伤大雅。
真是瞌睡来了有枕头。赵玹顺势唠了下去:“她一开始可不是什么小姑娘。”
哦?顾一接过欠条的同时竖起耳朵。
虱多不咬,债多不愁。太行自斟一杯:“怎么说?”
“早年太嫃曾赠我一面镜子,与她手里昆仑镜系子母镜,可映千里。”
赵玹慢条斯理剥起虾子,“执明流落异界那会儿,我别无他法,便用这千里镜将他换了回来。”
“当然,你们也知道,死物在我身边待久了只会更死。虽不知她后来得了何种机缘,但最初真就一面普通的镜子。”
她将剥好的虾摆进盘里,“不过这件事情,最好还是保密,省得徒惹小姑娘伤心。”
难怪直面魔族“吸星大法”还能毫发无损。顾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这是自然。”
太行也跟着点头,“否则她往后余生都得追着你问老顾和她哪个重要了。”
那这样一设想还真挺可怕。赵玹额角微微抽搐:“尤其是你,太定涯。”
丫就一大漏斗。她真放不下这颗心。
结果某神君刚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过绝对守口如瓶,转头就对着刚归位的涂山氏小姑娘:“嘿,小镜子。”
赵某眼珠差点瞪掉在地。
昙槿忍笑抿了口茶。
眼前这三者除样貌之外,鲜有相似之处。
赵某身上总有股少年老成的味儿,又带着点子先生一类特有的清贵幽雅。话不算太多,偶尔会“顾氏冷幽默”一把。笑点成谜。
太某大大咧咧,爽朗爱笑多话,又因着时常吊儿郎当多了三分痞气,却也有着散神一类特有的清冽气质,不像有太多心眼。
涂山姑娘呢,则是妖族寻常小姑娘该有的样子,韶稚青涩,外形上较之赵某少年状态更多三分艳丽,有着九尾一族特有的蛊惑眼尾,但更多的是天真活泼的青春气息。
这样看来,除却天生神明光环,赵某性情一项上颇有些乏善可陈。
毕竟此先生漫长为君生涯中,性情如何并非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观其历来行事作风,只怕心中多的是千秋大业,少有儿女之私,故而缺少生气。
的确是一位神袛应有的样子。
可赵某在故交面前到底是不一样的。他想。
顾某受其珍之重之,待其余少昊六子也几可说是有求必应。就连太某也是不同的,值得其诸多隐忍纵容。
那么他呢?他扪心自问今天坐在此处的立场。
同盟?战友?知己?
似乎更为贴切的答案是:曾经的老战友。
虽因别无选择曾互相托付过后背,但似乎,并称不上有太深交情。
相信于赵某而言,他亦如是。
那么如今这番突然的关心又是为哪般呢?
一时毫无头绪。他只得以不变应万变。
高台凉风确时有飒然,殷殷捎来几许春花香。
太行得了想要的答案,又酒足饭饱,更兼从不乐意干坐着,道了“失陪”便散步消食去了。
后脚顾一托着一碟酥上了玉阶,就听见问“你那会儿过来什么事?”。
他上完点心,利索收了空壶盘,不紧不慢道:“就是来看看主君需不需要老奴剥蟹子。”
赵玹闻言恍然。
对噢,往年家宴都是这厮为她剥蟹来着。
“今时不同往日。”她接着剔虾壳,“你也好好歇歇,陪陪嫣然去吧。”
顾一突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也不多话,他哼着小曲告退。
又是一阵久违的宁静。
阖宫觥筹交错,笑语四起。
却似与高台之上,画屏之后这方天地全无干系。
泠泠七丝上听松风寒。一如神明闹中取静纵观红尘俗世。
昙槿心下也一时静极。
他很享受这种毫无杂念的沉寂,那会令他感到灵魂空前自由。
直到一盘鲜嫩饱满的虾肉被尖尖的食指推到他面前。
这好像是赵某亲手剥好的虾。
不确定。他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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