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预言成了真,本月月底袁夫人被号出了喜脉,书衡喜得什么似的,差点放上两挂鞭炮去庆祝,还是袁夫人拉住了她。夫人她终于美梦成真,看上去反而淡定多了,一点都不像书衡这种啥事没经过似的,那镇定淡然,“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姿态,让书衡好不汗颜,也不知道是谁盼儿子都快把眼珠子盼出来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国公爷正在书房与同僚对弈。
岁寒三友梨木小几,暗青八团如意流苏锦绣条袱,朱漆梨木棋盘,黑白琉璃棋子。银鎏金青花缠枝双耳鼎炉,暗紫烟纹袅袅升空。如意纹方凳,润瓷苍松小盖盅。
户部董大人执着黑子,掂量盘中局势,直觉得那手倒脱靴实在妙极,一时间左右受敌,不敢轻易落子。书房伺候的小厮听了后院传的话,喜得一蹦三尺高,顾忌着“下人不得擅入”的规矩,脚没走进去,头却探了进去,欢呼雀跃:“公爷,夫人有喜了。”
董大人听了,笑呵呵起身恭贺,他知道定国公久婚无嗣,这个消息实在弥足珍贵,“恭喜恭喜,天赐麟儿,我来的好不如来的巧,今日先讨杯喜酒。”
国公爷抬起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敲敲棋盘:“该你了。”
董大人:---
小厮纳闷的摸摸头,僵在门边。
董大人惭愧的敲额头:瞧瞧人家这涵养,这底蕴!难怪圣人曾夸“不动如山,静默如渊”。要是自己还指不定怎么乐呢。不知道是不是他走神的缘故,居中形势陡然变化,一直温温吞吞稍占上风的袁国公忽然放开尺度,大开杀戒,董大人不消片刻开始额头冒汗丢盔弃甲,挣扎了一会儿,弃子认输。国公爷拍着他的肩膀很有风度的一笑:“今日有喜,那彩头就不赢你的啦。”
说罢,看着还在擦汗的户部侍郎“秦中之地古来富庶,八百里秦川其实浪得虚名?怎会一次青黄不接便流民四起,大人掌管国家库努,计量各地赋税,竟一点未发现端倪?”户部侍郎顿时僵硬了身体,额头又开始沁出汗意。
“公爷想也知晓,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末了,户部侍郎从袖口里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指头。
国公爷会意,拍拍他的肩膀:“时机到了。”董大人眸中闪过一丝亮光,袁国公随即举杯送客。眼看他急急离去,国公爷这才亲自将棋盘收拾干净,又净了手,更了衣,这才不急不慢往荣华堂走。
小厮进去收拾茶具:啊咧?这条袱上的流苏怎么被扯掉了一根?
荣华堂里,欢声一片,几个婆子丫鬟都在凑趣儿讨彩,听说国公爷来了纷纷退出,唯有一个鬓角花白的老太太还坐在这里.酱色老布袄子,皂色撒脚裤子,眼角纹路丛生,却眸光晶亮,面庞红润,双手粗大,精神矍铄。她是国公爷的干娘宋婆婆,袁慕云由她抚育长大,受她照顾的时候比老夫人还多,所以感情颇深,再加上她向来忠恳醇厚,所以也深得袁夫人高看,很是有些体面.书衡见了她也是规规矩矩行礼问好的.
国公和夫人素来待她不同,袁国公进了室内,见婆婆起立问好,忙请她坐了。视线顺势往袁夫人身上一落,抿嘴一笑,又先问婆婆家里庄子上诸事可好.袁夫人微微侧脸垂首,倒有了几分羞意:“婆婆刚到没一会儿,才用了客饭。奶哥哥也送去歇息了。”
宋婆婆秉性淳朴,并不以抚养了小主人的功劳自居,多次谢绝了袁国公要接她进京享福的邀请,如今还呆在京郊农庄上.时不时带了时鲜的瓜果时蔬进京探望公爷和夫人.书衡也极为喜欢这位淳朴练达的乡下老人,她很容易让她想起农村的祖母。宋婆婆见问,便拉开了话匣子:“老天爷开了眼,风调雨顺,不仅麦苗开的好花抽了穗子玉米收了满仓,连刚下的桃子都有拳头子大,我特特挑了头一批赶鲜的送来,给公爷夫人和小姐都尝尝。日后有多少,可也比不上这货尖子”紧接着又拍腿道:“瞧瞧路边的饥民,我这老婆子觉得自己真该去菩萨面前烧高香.”
一席说的大家都笑了。公爷便道:“咱们府里还收着一个小玉菩萨,就给婆婆请回去吧。老天拔地的,不必天天翻山进尼庵。”
宋婆婆唱佛道谢不迭,又道:“公爷尝尝果子?清香甜脆,供在佛前也不会失礼。”
公爷听说,便要试试,袁夫人早命人湃了一部分在水晶缸里,当即便取了来,切块装碟,盛到面前。
宋婆婆见到那金丝玛瑙碟里切了红白果丁摆出梅花形,旁边还搁着小银叉子,盛在红木洋漆盘里被丫鬟端过来,便笑道:“这果子到了府里也变得尊贵了,倒有那金的银的来配它。”袁夫人桃腮含春,杏眸熠熠,当即笑道:“因为是婆婆送的,所以特特拿金的银的来配。婆婆不见刚才,衡儿双手捧着啃,小脸吃的鼓鼓的,连吃两个连晚饭都省了。只怕婆婆若多送几次,她就直接跟着您家下去了。”
书衡刚跟父亲见过礼,又坐在小锦墩上啃桃子(她嫌小丁丁吃着不痛快),一听见急忙抬头:“不不,我晚上要吃的,喝虾丸酸笋汤。”她脸上挂着汁水犹不自知,公爷很好脾气的揉揉她的鬏鬏:“好好,都依你。”
宋婆婆哈哈长笑:“小囡囡还是这么讨喜,就跟那年画上跑下来的一样。我这次见她可是比上次又高了两寸。”
袁夫人面上得意嘴里却没好话:“那可不是?瞧瞧这嘴里吃的,脚上踩的,白天玩的,晚上睡的,便是换成金子,也足以打个二尺三的金人啦,她还不得给我好好长两寸?”
“了不得,了不得,”婆婆拍着膝盖“夫人还是这么能说会道,倒像是这花蜜果蜜都擦到您嘴上去了。我以前养着哥儿的时候,就常念叨,也不知道是哪个有福气的,能消受国公爷这般的人品才貌,又不知道是哪个没福气的,得忍受哥儿这刁钻古怪的脾气。瞧瞧,终究被夫人摊上了,真像是三生石上刻下来的。”
袁夫人羞红了脸,便是心里高兴,嘴上也不能说了。书衡在一边强忍着笑,一本正经的吃苹果。公爷尝了一小片,果然汁水如蜜,果香扑鼻,便笑道:“还是旧日的味道。多亏婆婆想着。我一直记着要去庄下住几日呢。”
宋婆婆笑眯了眼:“公爷若真又来,那感情好。你住几天,我到比过年还高兴呢。”她上上下下打量国公爷模样:“倒比以前气色更好了些,还是多亏了夫人管着,没由着你成日夜的看书枯坐。我今日来的可巧呢,刚进了门房,就听说夫人又传了喜信了。”
袁国公抿嘴瞅了眼夫人,笑道:“倒是亏了您的土方子。”袁夫人的脸刷的红了。
书衡在一边听了,更是想笑又不敢笑,蜜汁堵在嗓子里,好一顿呛咳。国公爷很好心的帮她拍背,拿松鼠献籽绣帕给她擦嘴巴,丢了帕子却又很顺手的拿走了她的苹果,自己咬起来。书衡很无语的看着,老爹抢自己零食的事情已经发生不止一次了。
“不敢,不敢,这是公爷夫人积德积福。”宋婆婆喜气洋洋倒像是自己要添孙子了,她又开始细细叮嘱袁夫人一切孕期注意事项:什么不能吃寒凉之物,螃蟹,柿子,海带统统忌口,什么不能久坐久蹲,洗澡别在澡盆子里头窝太久,统统分说了一个遍。袁夫人怀书衡的时候她念叨了一番,如今从头到尾重新再来一番。夫人为了生儿子,早就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哪里用的着别人来科普,不过还是很认真的听着,面上没有显出一丝不耐。
末了,宋婆婆说道:“这一日,老婆子我可算盼到了,如今老胳膊老腿了,就不指望着帮您带哥儿了,要是大闺女有兴致,想去咱们乡下玩玩,老婆子倒还可以养养。咱那地儿,别的没有,成群的鸡鸭鹅,多的是马牛羊,几亩桑树几顷麦田。这可是你们读书人说的那什么田园风光靖节家呢。”老人家一个儿子考了秀才,晓得靖节是怎么回事。
书衡一听,顿时眼睛一亮,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么久,也不过是这房子出那房子进,这伯府里走,那侯府里来,一所宅子换另一所宅子,真成圈养了。“好好好,爹爹娘亲,等暑天到了,我们去村里消夏吧。”
袁夫人笑道:“天一热你就没精神,真的到了婆婆家,只怕天天窝在窑里头,还不如人家那呆头鹅精神。况且,别看现在应的好好的,六月份太阳一升高,你懒得出门,又缩府里,那婆婆可是白盼着了。”
“那我们现在去?”书衡兴致高昂,上京繁华拥挤,楼阁玲珑连云起,连天空都割成了一块一块的,她倒真想去外面散散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袁夫人点她的额头:“公府好吃好喝娇养着,一听说婆婆有果子就跟人家走了。眼下是端午节,四皇子要过生日了,你不得准备礼物进宫祝寿去?白费了贵妃姑姑那么疼你,连那大的日子都记不得了。”
书衡这才从“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侈想中醒过来,懊恼的拍头:“该打该打,忘了吃肉也不能忘了这个呀。”
宋婆婆到底上了年纪,又说了会话,便由人带着去休息。
“爹爹,我好不容易要有小弟弟了,你怎么一点都不乐?”书衡皱着小眉头,背着手,一脸严肃的看着国公爷。
“谁说我不乐了?”国公爷伸出指头把她的眉心抹平:“小心脸长搐了。”
袁国公是个奇人,嘴角常年两分笑,不高一分,不低一分。有种文雅中带着疏离的高贵。当初皇帝陛下被这种笑惊艳到,提拔他做了侍读,侍读不是好当的,皇帝高兴了,要帮他背书写作业,皇帝不高兴了,还得帮他背书写作业。皇帝要是不背书不写作业,那他就要挨打。据说皇帝有次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硬是轴着不做功课,结果袁慕云被讲经师傅打板子的时候,还是这样笑,只笑得掌戒尺的老人家心里发毛,先发毛后起火,那板子硬是比平时还重三分,直打的皮破肉肿。
事后,皇帝愧疚的问他:“疼不疼?”
他笑问:“恕我欺君之罪?”
“不恕!”
“可以不回答吗?”
“不可以。”
“我能讨赏吗?”
“能,你要什么?”
啪!袁慕云伸出手把血手印摁在皇帝的龙袍上:“讨陛下这件衣裳。”
皇帝:-----
陛下再上课的时候,前面是夫子威严刻板的老脸,左边是那件胸口留血印的龙袍,右边是二分微笑可为天人的袁慕云,这三样东西一样比一样可怕,皇帝的功课竟然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我乐得很呢。”公爷把书衡交给红袖带出去,回头看着夫人,面上带笑,额头微微贴近,茜纱窗上映出的影子恰似天鹅交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