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颈鹿不会跳舞 11初见

    1.

    十年过去了，陪伴海海的只有回忆。回忆里只有一个叫彦歆的女孩子。

    北方的h市，冬天，夜里寒风刺骨，海海一如往常地在公司加完了班，走出公司大楼的时候，马路上已经白茫茫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地上有了一层厚厚的雪。他看了看表，时间刚好是9点。

    依然是9点。

    他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工作了整整七年，七年前，他毕业的时候，就进入了这家建筑公司，七年后，他依然在这里，工作稳定，但是却是无比的单调枯燥。每天晚上六点，所有的部门都会送来一份报表，记录着各部门一天的收支状况，他的工作就是将这些报表再做一个汇总，然后将整理好的报表放在经理的办公桌上。这个工作他是可以第二天完成的，可是，他已经习惯了，他会当天完成。

    他不是多么热爱他的工作，他只是不知道，6点下班后，自己要去干什么，尤其是冬天的黑夜，漫长而寂寞。

    第二天白天做什么呢？无事可做。但是，白天的时间是最容易打发的，他可以控制着自己的回忆和思念，不会泛滥成灾。

    对于海海来说，能回忆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少，思念的就仅仅剩下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彦歆。

    最后，这个名字也变得平平无奇，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天天去想，思念，成了一个习惯，一个和吃饭睡觉上班一样的习惯而已。

    他的生活里，也只有吃饭睡觉上班思念这样的事情，他所用的时间都是一模一样的。没有朋友，没有聚会，没有热闹，他一个人，生活就是如此平淡无奇，渐渐地，像丰富多彩这样的词语已经和他的生活没什么关系了。

    除此之外，他还要做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在晚上9点，在公司楼下的站牌旁边，等回家的11路公交车。这是这一天最后的一班车。

    每天都是如此的等待。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就连错过末班车的意外都没有。

    11路，呵呵，多吉利的数字。

    也许是下雪的缘故，今天的等待似乎比以往长了一些，他环顾四周，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是在昏黄的路灯下，雪花还在纷纷飘落，显得热闹非常。

    连热闹都是属于雪花和路灯的，他什么都没有。

    他又向马路对面瞧了瞧，对面书店的老板正在关门，和书店老板一起走出来的是个女孩子，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是那家书店，还是那个书店老板，还是那个女孩子，书店的老板正在和那个女孩子说着什么话。他每天晚上9点下班，都会在马路边见到这样的一幕，书店打烊，老板锁门，女孩儿和书店老板相互道别，老板开车离去，女孩子就在对面的站牌下等公交车。

    海海就在路的这边，天天都能看见他们。

    那两个人天天都是如此准时地出现在海海的视线之内，连这样的下雪天都是如此。就是这样的时间，就是这样的地点，这样的两个人，甚至比每天晚上七点钟，出现在新闻联播里的那两个主持人都要准时。时间久了，海海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女孩子和书店的老板应该是一对情侣吧？

    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显示的号码，心中便是一惊。

    上面显示的是一串陌生的手机号，但是号码归属地却是：广东深圳。

    他没有去过这个城市，但是，他每天都在想念这个城市。

    他看到这样一个地点，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他呼了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海海小心地说道。

    “是我。”

    “......”

    “怎么？听不出来了吗？”

    “不，听出来了。”

    “嘿嘿，我回来了，刚下飞机，你来找我，我们见面聊，我在青城西街，研磨时光咖啡厅。”

    海海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他像是在做梦一般，不敢相信这个电话是真的，号码是深圳的号码，给他打电话的，正是那个叫彦歆的女孩子，那个在海海记忆里停留了十年的女孩子。

    十年了，他第一次接到她的电话。十年前，他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留给他的，只有思念，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电话都没有，这个电话，是这十年间，他接到的第一个电话。

    彦歆回来了？

    彦歆回来了，这是真的吗？

    海海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她不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可是仔细想想，她好像还从未和自己开过这种玩笑。

    他本来是要往东去的，他住在青城东街附近，要去青城西街，他是要去对面等车，海海小心地穿过马路，地上的雪踩在脚下，吱吱作响。他来到对面的站牌下，站牌下只剩下那个从书店出来的女孩子，女孩子怀中抱着一摞新买的书，手却冻得通红，书店的老板却已经不在了。

    他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他。

    2.

    他很少去青城西街，虽然那里离自己上班的地方不是很远，他下班以后，就会向东去。他知道青城西街在哪里，可是，他不知道彦歆说的那个咖啡厅在不在那里，他需要找一个人问问。

    路边的站牌下，就只有他，和那个从书店走出来的女孩子。

    “呃......你好。”他想确定，是否真的有这样的一个咖啡厅，他想找一个人问问，眼下，只有这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好像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不过，那惊慌的神色一闪即过，接着，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嗯？什么事？”

    海海却突然脸色通红，他好像很久没有和陌生的女孩子这样说话了，尽管这个女孩子他每天都会遇到，但是，和她说话还是第一次，他有些紧张，紧张到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和她说话了。

    “怎么了？”那个女孩子又问了一次，他这才缓过神来，眼睛却不敢看着她。

    “我想问一下，青城西街的研磨时光咖啡厅在哪里？”

    “你在和我说话吗？”

    他微微一愣，转头看时，见那个女孩子脸上露出的是一副惊奇的神色。

    “嗯。”他冲他点头。

    “在青城西街啊！”

    女孩露出了顽皮的笑容，路灯昏暗，她虽然看不出他通红的脸颊，却也能看出他一脸的窘态。

    海海更加紧张了：“真的有吗？”

    女孩儿点了点头：“嗯，有啊，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是要请我喝咖啡吗？”

    海海急忙解释：“不不不，我去找一个朋友。”

    女孩儿“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生，这么大了，还是这么单纯，其实，应该叫做：傻。

    “傻子。”她不禁脱口而出，虽然声音很小，但是路边就他们两个人，夜里这么静，海海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海海低下了头，他决定不问了，他宁愿到了青城西街后，沿着大街挨家挨户地去找。

    女孩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说道：“你跟着我走，我什么时候下车，你跟着我下车就好了，那家咖啡厅就在我们小区外面。”

    他冲着她笑了笑，一阵风吹来，他的笑容仿佛被冻僵在脸上，一时收不回来，女孩儿斜眼瞧着他，女孩儿心想：“果然是个傻子。”

    远处来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探着头冲着他们大声嚷道：“打车么？去哪里？”

    海海说：“青城西街。”

    司机说道：“二十。”

    海海要上车，女孩儿却一把拉住了他，对司机说道：“不坐，再见。”

    司机丢下一个白眼儿，出租车走远了，海海一脸茫然地说道：“打车多快啊？难道还要等公交车吗？你为我指路，打车的费用我出。”

    女孩儿一脸的不屑：“你就不能省下二十元钱请我喝一杯咖啡吗？”她成心在逗他。

    海海一时无语，心想：“这个女孩子为什么是这样的？”

    海海知道，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尴尬，因为他一向都是如此。海海的无语的状态果然勾起女孩儿的好奇心。

    “你要见的人很重要吗？是去见女朋友吧？”

    “嗯。不不......不是。”

    他的确是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是，彦歆，怎么会是他的女朋友呢？

    “不是就不是呗，你那么紧张干吗？不过，你也不用着急，现在是她在等你，她着急才对啊？”

    海海不知道要说什么，便看向别处，女孩儿见他不说话，便也沉默了。

    海海确实是想尽快去那家咖啡厅，她想见到彦歆，他不想让她等太着急了。但是，十年都没见了，所以他的心狂跳不止。

    11路的公交终于来了，他首先冲了上去，在投票口投了两元钱，和公交司机说：“这是我和后面那个女孩子的。”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司机笑着点了点头，女孩儿上车后却冲他撇了撇嘴，最后还是笑了一下，便和开车的阿姨打招呼。

    “张阿姨。”

    “我以为你今天早回去了。”

    “没有啊，我一直在等你哦！”

    司机阿姨笑得合不拢嘴，公交缓缓向东驶去，海海心想：“哦，原来他们认识。”

    阿姨又问那个女孩儿：“这是你的朋友吗？”

    女孩儿说：“嗯，是啊。”女孩儿说着，便回头向他吐了吐舌头。

    阿姨接着说：“是啊，你也该找个男朋友了，过年你都27岁了，你爸妈都急死了。”

    海海和女孩儿都是一愣，女孩儿嘿嘿地一阵傻笑，海海则一如既往地满脸通红，一副窘然的模样。

    车上只有他和那个女孩儿，当然还有那个开车的阿姨，女孩儿也没有向阿姨再解释什么，开始翻看她今天买来的新书，海海瞥眼间，发现那是一本带着图画的儿童读物。女孩儿看着书，继续傻傻地乐，他看着女孩儿，却觉得她笑得莫名其妙，嗨，谁才是傻子呢？

    海海忘记了公交一共走过了几站地，女孩儿和司机阿姨说了声：“明天见”，便下车了，海海急忙跟在身后，他不用女孩儿指点，便看见了那家咖啡厅。咖啡厅就在眼前，就叫作：研磨时光。

    海海知道，彦歆能说出这家咖啡厅的名字，说明她确实是回来了，他就要见到他了，却迟迟不敢走进去。

    “怎么了？好奇怪，里面是谁啊？”女孩儿好奇地向窗户内张望着。

    “没什么，就是一个朋友。”海海解释着。

    “要我陪你进去吗？我看你那么紧张，不会是找你要账的吧？”女孩儿一脸的顽劣。

    “要账？”海海一怔，居然没明白什么意思。不知要说什么，可是还是说了句：“不是，她欠我钱。”

    女孩儿也是一愣，她是想调侃他，可是却被这样的回答惊呆了。

    “好吧，你就继续在这里纠结吧，再见。”

    女孩儿留下一个微笑，便走进咖啡厅后面的小区，身后的雪地里，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3.

    他一个人迟疑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觉得自己镇定了许多，他走进啡厅，他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她，彦歆。她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

    这么些年，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彦歆，好久不见。”海海想着，是不是要说这句话。

    他看见彦歆，她好像变了。他的记忆里，彦歆是留着短发，一副乖巧美丽的模样。今天，他见到的彦歆，还是那个美丽的模样，却留着波浪式的卷发，增添了几分成熟的气质。只是，她居然穿着单衣，只在单衣上又加了一件毛呢的紫红色的格子裙，她的打扮和这个寒冷的天气极不相称。此时，正坐在角落里，双手掬着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在那里瑟瑟发抖。

    他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彦歆还是十年前的彦歆，就连她身上的这条裙子，也还是十年前的那一件。十年了，她一定会变的，这毫无疑问，她只是比十年前更漂亮，他想都想不到的漂亮。

    虽然，她结婚了。海海很早就知道了，彦歆在十年前的不告而别，就是去结婚的，但是他不明白，就算她是要去结婚，为什么不告诉他？害得他为此纠结了整整十年，他是她的好朋友啊，她也是他的好朋友啊，还是唯一的那个好朋友。

    海海这么多年的纠结，就在今天，他见到彦歆的这一刻，一切都释然了。海海脸上带着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微笑，他在她的面前是不会紧张的。她虽然变了，但是，她就是彦歆，这些年，他念念不忘的，不正是她吗？

    “嗨，好久不见。”彦歆也看见了海海，她站起身向他招手，等到海海走近时，她抢先说了这句话，她虽然还在冷得直发抖。她也没想到，自己抢了海海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话。

    “你就穿这样的衣服回来的吗？”海海居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他看着她发抖的样子，心中又生出一丝怜意。

    “我不知道，咱们这里的冬天还是这样冷。”彦歆不好意思地回复着他。

    “你可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你怎么会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是什么样子。”海海好奇地问她。

    “我已经十年没回来了。”

    她看着海海吃惊的模样，又补充道：“不对，我每年都会回来，只不过都是在夏天，冬天还是第一次,这十年的第一次。我以为，这里和深圳差不了多少，但是，下了飞机才知道，我都要冻死了，翻遍行李箱，就发现这一件厚衣服，幸好，我还留着它，你记得吗？这条裙子还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买的。”彦歆说着，满脸兴奋的样子。

    “当然记得。”海海不知还要说什么，只好低下了头，看着彦歆面前的咖啡冒出的热气。咖啡厅里突然响起一首钢琴曲，他知道，这支曲子叫做《童年的回忆》。

    彦歆叫来的服务生，为海海点了一杯咖啡，她看着海海，继续说：“你还是以前那样。看你瘦得那样，你是不是不好好吃饭啊？”

    “还好，还好。”海海抬起头来，笑了笑。

    “你有女朋友了吗？什么时候结婚呢？”她也笑了笑，继续发问。

    “还没有，没有合适的。”海海尴尬起来。

    “哦，是啊！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彦歆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这次回来是探亲吗？”他想转移这个尴尬的话题。

    彦歆默然不语，她看了看窗外，外面依然飘着雪花。

    “我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下雪，快到h市的时候，才听说这里正在下雪，我还担心飞机无法落地，又返回深圳。不过，还是很幸运，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雪了，但是，我现在讨厌下雪。”她苦笑了一下，又继续说：“但是，我现在又好害怕返回深圳，若是再回到深圳，估计连住哪里都不知道。”

    “你怎么......”

    “我离婚了。”还没等海海问完，她抢先说道。

    “离婚？”海海全身一震。

    “是啊！”她笑着回答他，语气平淡。

    “为什么？”

    “因为感觉不合适。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不合适。”

    海海还要发问，服务生为他端来咖啡时，他稍微迟钝了一下，便不知要问什么了。

    彦歆继续说道：“时间过去十年，我才明白过来。我不但记性不好，而且，反应也慢。这么多年才反应过来”

    “你打算怎么办？”海海看见她眼圈开始发红，不知道要不要过问她为什么离婚，只能问她今后的打算。

    “我打算回来长住，我哪里都不去了。”

    “你打算住在哪里？住在你父母那里吗？”

    彦歆摇了摇头：“不，我打算一个人住，而且，这里就不错，咖啡厅后面有个小区，我已经委托中介为我找房子了，最主要的是，我喜欢这家咖啡厅。”她说着，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

    “研磨时光，呵呵，其实和消磨时间差不多。”她又喃喃地自言自语。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海海突然问道。

    “你毕业以后，不是给每一个同学都发了手机号吗？我是从张忆之那里知道的，你还记得张忆之吗？我在大学的那个室友，是她转发给我的，这个号码我存了七年，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你，可是因为一些其他的事情，就忘记了，再往后，我就算想起来，也不敢打给你了，因为，这么多年，我以为你一定会换号码。我真害怕，电话打不通，或者打通了，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但是，这次回来，我翻遍了手机电话本，却发现，除了我爸妈，我只能打给你。还好是你。”彦歆淡淡一笑，继续说道：“我还是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海海听到彦歆这样说，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只有他这一个朋友，可是，对于海海来说，她又何尝不是他唯一的朋友呢？

    从小到大。从小到大的朋友，从小到大的唯一。

    他们是初中的同班同学，高中的同班同学，最后又是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从未离开过她，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海海还以为，他和彦歆还能一起读完大学，以后，他们还会是好朋友，至少还会是好朋友。他这种感觉，在彦歆不告而别之后还有，而且，直到他毕业，回到h市这座城市，他才隐隐觉得，彦歆不会再出现了。他唯一的好朋友，他最喜欢的人不会出现了。